鄢陵城的这一场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烽火散去之后一切重归寂静。齐王率军返回鄢陵城外的营地,周欢与嵇无隅共乘一马,随军而行。
嵇无隅经此一劫,早已心神俱疲,此刻安安静静地靠在周欢怀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与踏实。
“恭喜周都监抱得美人归啊。”齐王在一旁看了,也忍不住打趣他。
周欢露出苦涩一笑,想起自己与嵇无隅的那个约定,心中不免有些患得患失。他低下头去,看嵇无隅那双薄薄的眼皮子不住地上下打架,不禁觉得有趣,伸手去逗弄那片睫毛。
嵇无隅像是痒痒似的,眼皮子一颤,睁开眼睛。
“你在做什么?”嵇无隅眨了眨眼睛。
周欢喜欢嵇无隅这么冲自己眨眼睛,这是一向温润如玉人淡如菊的他难得一见的可爱。
“终于醒了?”周欢笑道,“我身上睡起来就这么舒服?”
“嗯。”嵇无隅眉眼一弯,唇角浅浅地扬起一个弧度,“不知怎么的,在你身边,我心里就特别踏实。”
周欢看着嵇无隅那张疲惫的脸,就知道他被楚行云软禁的这段时间里,一定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心中不禁充满了歉意。
“对不起,我该早点来的,害你担惊受怕了。”
“你有你的安排,我会一直等你。”
周欢似笑非笑:“你就这么相信我?还是说,这也是你算出来的?”
“不用算也知道。”嵇无隅轻声道,“我相信,你一定会来。”
周欢的确有他自己的安排,确切说,从离开凛丘的那一天起,周欢与齐王的联络就从来没有断过。一路走来,周欢将他在豫州的所见所闻,在鄢陵经历的遭遇,楚行云其人其事以及鄢陵城的内部情况详细地记录了下来,用飞鸽传书把情报一一递交到了齐王的手中。
当然,也包括了周欢与鄢陵城四大家族联手的计划。
本来周欢只打算在鄢陵城待上个五六天,可是当他知晓了嵇无隅的遭遇之后,他便改变了主意。
与四大家族联手的想法,也是在那时候应运而生。
所幸的是,他们遇到了蒲道安,并得到了他的鼎力支持。正是因为有蒲道安从中斡旋,牵线搭桥,周欢才能得到四大家族的信任,将自己的想法化为现实。
兖州兵与四大家族的人里应外合,打了楚行云一个措手不及。
老实说,这个想法非常大胆,甚至可以说,是一场豪赌。刚开始,当齐王得知周欢的这个计划时,他便连连摇头,直呼这赌注太大,一旦失败,后患无穷。
因为四大家族手中毕竟没有兵权,只能靠着各家豢养的死士与官府的军队作战。楚行云若是铁了心地死守鄢陵城,那毫无疑问,必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
但是作为一个老赌徒,周欢的决心很坚定,他赌的就是楚行云不敢正面应战。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周欢自认对楚行云的为人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楚行云就是个徒有外表没有真材实料的空心萝卜。没了鄢陵城,他还可以回紫云山。大不了在紫云山里避避风头,过个一两年后再换个身份,到别处去继续招摇撞骗也未尝不可。
对于一个没有真本事,只能靠招摇撞骗蛊惑人心的人来说,要为鄢陵拼命血战到底,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周欢赌的就是这一点。
而结果也的确正如周欢所料,楚行云望风而逃,官兵士气低落,消极应战。至于楚行云从各地征召来的乐属更是如同一盘散沙一般一哄而散,躲的躲,逃的逃。除了楚行云出逃的那一路上尸横遍野以外,在鄢陵城各处,战斗基本上都是还没打起来,就已经结束。
与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的四大家族相比,楚行云的官军可谓是一群乌合之众,一击即溃,一败涂地。
回到营中后,周欢当着齐王的面,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汇报了一番。直到深夜,周欢才退出帐外,没走出几步,便看到一个久违的人影。
许久未见的沈惊月一身戎装,那殷红披风即便是在夜幕之下也显得如此惹眼,迎着风猎猎起舞。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待着谁。
“这不是沈大人么?这么晚了不睡?等谁呢?”
周欢在沈惊月面前几步外停下,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他。
沈惊月微微侧过脸来,挑起眉梢道:“出来透透气,看风景而已,你有意见?”
“没,我哪敢有意见?”周欢瞥了一眼沈惊月那早已被露水打湿了的衣角,心下了然地笑了笑,“那我就不在这儿挡着沈大人你看风景了。更深露冷,小心着凉。”
周欢扭过头去,正要离开,便听到身后传来沈惊月的声音:“周欢,我真是看错了你。”
“什么?”周欢一皱眉,回过头来。
沈惊月斜着眼,一脸鄙夷地看着他:“我本以为你看人有点眼光,算是个有品味的人,可是没想到……你居然饥不择食到连那种货色都吃得下嘴?”
周欢一头雾水:“那种
货色?”
沈惊月冷冷地道:“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跟那种货色共处一室我都嫌恶心,你趁早把他领回去。”
周欢来到沈惊月帐中,刚一进去,便看到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赵舒?”
周欢大吃一惊,心想他怎么会在沈惊月帐中?转念一想,顿时恍然大悟——自己之前派了赵舒去楚府打听嵇无隅下落来着。但是由于这些天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一忙起来,周欢就把赵舒忘了个一干二净。
赵舒一看到周欢,便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立马飞扑上来,一把抱住周欢的腰:“周长秋!你可算来了,这到底是哪儿?这儿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凶巴巴的,尤其是这个人!”
赵舒躲在周欢身前,又惧又怕地瞄了沈惊月一眼。
周欢看了赵舒这样,不禁好奇地看着沈惊月:“你到底怎么他了?把他吓成这样?”
“怎么?心疼你的小情儿了?你怎么不问问他?我是看在你面上,才好歹留了他性命,否则……”沈惊月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周欢听了这话,已经暗暗猜到了什么。多半是赵舒这家伙死性不改,见沈惊月长得好看,就忍不住揩他的油。没想到这一摸却摸到了老虎屁股上,被沈惊月狠狠教训了一番。
那画面太美,周欢实在不愿细想,只连忙澄清道:“等等!沈大人,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他不是我情人,我跟他也没有半点关系!”
“周长秋!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赵舒抬起头来,将鼻涕眼泪一股脑蹭在周欢胸前,“人家可是因为你一句话,不惜豁出了性命去救你的无隅兄啊。”
“无隅兄??”
陌生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沈惊月额头青筋毕露,脸更加黑了,拳头也渐渐硬了。
“不是,此事说来话长……!”周欢哭笑不得,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沈惊月解释这些,他只知道此刻的沈惊月就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那双眼睛里仿佛随时都能喷出火来。
可是赵舒仍然不依不饶,抓住周欢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上:“周长秋,你摸摸这儿,还有这儿,都流血了!为了你,我差点连自己小命都搭进去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沈惊月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之后,赵舒和周欢齐刷刷地被沈惊月踢出了帐外。
周欢气到失语,只要跟赵舒纠缠在一起,就铁定没好事。可是赵舒进楚府的确也是为了帮自己的忙,他总不能前脚刚利用完人家,后脚就冷酷无情地一脚踹开。
于是周欢只好灰头土脸地领着赵舒,回到自己帐中。
嵇无隅和孟小桃此时都还没有睡,嵇无隅回到营中之后,孟小桃一边帮他处理伤口,一边向他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在孟小桃面前,赵舒不敢再胡闹,而是抱着周欢丢给他的被褥,规规矩矩地缩在榻边,那乖巧的模样简直与方才的他判若两人。
“无隅兄,你这是怎么了?”周欢发现嵇无隅脖子上缠着一圈圈布条,不禁大吃一惊,“你受伤了吗?”
嵇无隅碰了碰颈脖后方,轻轻摇头:“只是方才在城外对峙之时受了一点皮肉伤而已,不打紧。若不是孟公子发现,我自己都没察觉到。”
孟小桃一边收拾药渣和布条,一边道:“我们这些常在江湖里混的倒也就罢了,嵇道长你细皮嫩肉的,就算是皮肉伤也万万马虎不得。”
“不愧是孟公子。”嵇无隅不无钦佩地道,“若论心细,无隅也要甘拜下风。”
嵇无隅夸奖孟小桃,周欢面上也倍感有光,搂住孟小桃肩膀嘿嘿一笑:“那当然了,我们小桃哥不但心细,还特别会照顾人。”
孟小桃脸一红,拳头往周欢腰上一戳:“什么你们我们的。再说,嵇道长夸的是我,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嵇无隅微微一笑:“孟公子,周贤弟,这次我真的很感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无隅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今后会是怎样……”
周欢感慨地道:“是啊,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从今天开始,无隅兄你已经是自由之身了。你可以回紫云山,也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从今以后,不需要再担心受制于任何人。”
嵇无隅低垂的眼帘微微颤抖着:“我……真的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么?”
“当然,说吧,你想去哪儿?”周欢问。
嵇无隅默然良久,最后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周欢。
“我想待在你身边。”
此言一出,周欢和孟小桃都是一怔。
摇曳的烛光下,嵇无隅望向周欢的眼眸里笼上一层朦胧的波光。
周欢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最后是孟小桃轻轻在他身后戳了戳他的腰,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周欢忽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他张了张嘴,正在想该如何措辞,嵇无隅又继续开
口。
“你们打破了我的命数,带我走出眼下的困境,给了我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我想报答你们。虽然无隅人微言轻,力量绵薄,但是……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无隅也想和你们一起去洛阳,助你们一臂之力。”
“哦……你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周欢讪讪一笑,伸出手指头挠了挠有些发烫的脸颊。
嵇无隅眉梢一挑,眨了眨眼睛:“以为什么?”
“没!没什么!……”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周欢只能发出一阵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