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解天,嘻嘻哈哈的樊小虞忽然沉默了,他反握住秦霜的手,摇了摇头。
这一幕,恰好让埋身在城防下方的萧乾看得清清楚楚,当秦霜对着樊小虞流露出疼惜的神色时,他觉得自己心口有一角、本是最坚不可摧的地方彻底崩塌了。
他的秦霜,曾经眼里只有他的秦霜,此时此刻,竟对着旁人露出那样的表情。
刹那间他丧魂落魄,喉咙里像咽了一口血。
这半月来,他和渡关山众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秦霜的消息,当有兄弟潜入岭南军营,说秦霜会在午后到校场练箭,他欣喜若狂,几乎想立刻插上翅膀飞进这里,但碍于岭南都城兵队、眼线众多,他只能等待恰当的时机。
昨夜他一宿没睡,在树上坐了整晚,看着月明星稀,满心的思念,仿佛都变成了焦虑、激动和期盼。
在此之前,萧乾从不知道,夜是这样的深和漫长。
他忍不住想,离开自己的时候,秦霜一定也经历过这样漫长的夜,他带着满身的伤、被雨水浸湿的脏污,还有绝望和心痛熬过了多少个夜晚?
一旦想起他空洞的眼神,萧乾便心如刀割。
此时看到秦霜对着樊小虞关怀备至,他两眼一片血红,那些无法言说的心绪,又通通变成了嫉妒。
妒恨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多年来,他没有为什么人、为什么事痛苦过,就算想起死在悬崖下的那个女人,心里愧疚时,他也只躲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喝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喝到天亮鸡鸣,喝到身体由热变冷。
可现在他像被人拧住了喉咙,那种酸苦的滋味在口中慢慢化开,满是疼痛和焦灼。
这一次,萧乾不知道自己要喝多少酒,才能压下那种铺天盖地般的苦楚。
“爷要杀了他——”他哑声宣告着,浑身上下都在抖。
“哥哥,不可。”
就在萧乾想冲进校场时,身边的宋祭酒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这校场里都是岭南的兵,直接这么过去,恐怕会掀起轩然大波。”
那一边,秦霜已经拉起樊小虞的手,仔仔细细的查看他手上的尘土和疮疤,表情悉心又柔和。
萧乾死死咬住牙关,握紧腰间的赤宴刀鞘,抖着嗓音质问:“是不是我杀了他,杀了他,秦霜就能回来?!是不是?!你们告诉我”
听着他哑到不成调的声音,宋祭酒闭了闭眼睛,忽然轻声道:“哥哥还不明白吗,若想追回王爷,是万不可强行逼迫的,王爷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硬,他比你更硬,如此下去他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咳——呃咳咳”
他话音刚落,萧乾的嘴角便渗出一缕血水。
“萧爷——!”身边的贺彰急忙扶住男人,转头对宋祭酒道:“军师你忘了吗,大夫说萧爷不能再受刺激了!”
宋祭酒闻声瞳孔一颤,对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后悔。
“是祭酒口不择言,哥哥莫怪。”他垂下眼,轻声道。
萧乾白着脸摇头,他低下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檀木佛珠,冷峻的脸上竟扬起一抹讽笑:“爷谁都不怪要怪、也只能怪、”怪那个亲手把秦霜推开的自己。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一暗,眉宇间的妒恨怒火转瞬变为了伤绪,竟已说不出话来。
“回去吧。”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萧乾忽然转身离开了校场。
他微微佝偻着脊背,向来刚毅挺拔的身形此刻沧桑不已,犹如风中残烛。
“军、军师咱咋办啊?”眼看男人越走越远,贺彰傻眼了。
来之前,他和兄弟们已经商量好,若萧爷要强行把王爷抢回来,那么他们就冲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萧乾竟会如此狼狈落寞的离开。
“我们也回去吧。”宋祭酒叹了口气,回应着他。
“可是萧爷,俺们都知道萧爷有多想王爷,为何就这么放弃?!”
明明近在咫尺,为何不去把人抢过来?什么误会、什么仇恨,都是狗屁!像他们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人,有今朝没明日的,还有什么好怕的!
“贺彰,有爱就会怕。”似乎看出他的不甘愿,宋祭酒露出一个哀恸的笑容:“哥哥爱王爷,这是爱到了骨子里他内心原本有仇恨的火,眼下他是折磨着自己,也要硬生生掐灭了那团火,余烬未熄时,他都不敢再靠近王爷,只怕又会伤到他。”
想当年他初见萧乾时,对方是何等的英姿飒踏、桀骜不驯,被男人从小倌馆救出来时,看着他沾满血腥的冷淡面容,宋祭酒便在想,天底下怕是没人能让这个男人低头。
直到后来,秦霜的出
现,让萧乾冰冻的五官渐渐有了表情
到此刻,他或许有千言万语,终究只剩徒有余息的一句:回去吧。
那份无奈、苦楚和失落,是最尖锐可怕的利器,能让一个刀枪不入的人这般狼狈不堪。
“军师,你、你咋哭了呀?”
听见贺彰的惊呼,宋祭酒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没什么。”他避开众人的视线,只笑道:“想唐莲了,走吧。”
“走吧,都散了。”
众人互看几眼,心底都不是滋味,便各自四散离去。
风吹过沙尘,阴云遮住了日光。
这时,站在校场上的秦霜忽然觉得心下一疼,他僵着身体,一双凤眸穿过人群,定定地看着远处,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王爷?是属下管教无方,让他们冲撞了王爷。”
铁冀完全没察觉到秦霜的变化,只当他是气昏了头,便又躬身道:“倘若王爷还没消气,这几个人任凭您处置。”
说着他便把嚼舌根的士兵冲秦霜踢了过去。
“啊呀——!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几个士兵被踢到在地,惊慌的讨饶,等待着更重的刑法。
秦霜却直接绕过了他们,往士兵的队伍里走了过去。
他秀美的面容异常平静,又有几分出神。
“秦霜?”樊小虞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王爷”
在士兵们困惑的视线下,秦霜径直走到一个人身前,那人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身穿墨色短衫,体型挺拔有力,正背着手,稳稳地扎在地上。
凝视着那熟悉的面具,秦霜的心不可遏制的狂跳起来。
“萧”他缓缓抬起手,刚念出一个字,动作又犹豫了。
戴面具的人愣了下,像是要躲,就在他后退的瞬间,秦霜突然慌乱道:“别走!”
用手一把打落那张面具,他的声线抖得厉害。
“王爷,是不是小的有什么冒犯之处?”
面具滑落,面孔黝黑的年轻士兵躬身问道。
秦霜一怔,一丝悲凉和无助蓦然涌上心头,看着眼前那陌生的脸,他忽然笑了,讽笑自己的痴傻和奢望。
当日他话说的决绝,也已经与那人一刀两断,他又怎会追到这里来呢?
“这面具、是哪里来的?”秦霜猛然回过神,沉声问那士兵。
话问出口,他又在心里笑自己傻,哪怕是奢望,还是不肯放弃,想问个清楚。
“回王爷的话,这是岭南特有的手工,大街小巷都有得卖。”士兵站的笔直,高声回答道。
“是吗。”秦霜垂下眼,觉得喉咙有点酸苦。
他害了相思病,总在想思念一个人时怎样才不会心痛,可他逐渐发现,只要想一个人,哪怕只是名字,就会心痛。
“你很喜欢戴面具?”他又问。
“回王爷,小人胆子小,上阵杀敌时不敢看敌人的眼睛,戴这个是给自己壮胆的”
听着他的回答,秦霜的脸色更苍白了。
他不禁想,那些他不曾到过的岁月里,萧乾有没有怕?当初四王府被灭门、亲娘惨死,那个男人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年纪。
他有没有恐惧?有没有躲在暗处咬牙痛哭过?
秦霜越想,就越觉得心痛。
只因从一开始,他和萧乾就错过了。
“还给你。”缄默良久,秦霜把面具还给了士兵,转身就走。
“樊虞,回去吧。”他忽然很想晴望,想回去抱抱他。
“啊?哦!”
“王爷——!王爷请留步!”
看到秦霜要离开,铁冀连忙走上前,又一次问:“王爷,您还没说要如何处置这几个口出狂言的”
“随便你怎么处置。”
他的话还没说完,秦霜就淡声回应道。
看他态度这般冷淡和不在意,铁冀内心极不甘愿,张口便道:“难道王爷不在乎吗?您年少上阵杀敌,名声在外,地位尊崇,岂能、岂能容许他人这样污蔑?”
听闻他急切的声音,秦霜转过身,这才认真的打量起眼前的年轻校尉。
“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在下姓铁名冀,我小人很敬佩尊重王爷,所以才会那样激动”
面对他一脸紧张的样子,秦霜冷冷地移开视线:“本王只在乎配让我在乎的人。”
“樊虞,走。”
“暧!来了!哼!那些王八蛋,王爷才不放在眼里呢!略——”樊小虞冲铁冀吐了吐舌头,赶忙跟上秦霜的脚步。
看着他们的背影,铁冀的神情微微变得复杂。
接下来的日子,岭南又恢复了平静,草长莺飞、春光无限,所有的烦事仿
佛随着春风一同吹散了。
渡关山的兄弟们却高兴不起来,从校场回来后,萧乾又变回了以往那个淡漠,对任何事都不挂心的人,平日里,他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梧桐树上,望着皇宫的方向出神。
宋祭酒等人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只有把暂住的山庄打理好,不间断的打听秦霜的消息。
派出去的兄弟每天都会带来不同的见闻,大到王爷都去了什么地方,小到王爷这两日都吃了什么,听着这些事时,大部分时间萧乾是没有反应的,只有在说到岭南皇帝留宿王爷寝宫时,他的表情才会起变化。
每当这时,看他把手指掐进掌心掐出血痕,大家就都不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