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祭酒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就这么罢休。
“是、我是疯了!可哥哥你疯的更狠!”他冷冷地瞥红墨一眼,厉声道:“如今王爷下落不明,你却在此和这个女人不清不楚,哥哥,难道你真要听信她的话,任人唯亲,最终闹得众叛亲离吗?!呃——”
只听啪的一道响声,宋祭酒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他侧着头,右边的脸庞微微红肿,瞳孔不断地颤抖着。
“哥哥你打我?”
“你为了、为了这个贱人打我——?”
死一样的沉寂之后,他面带寒意直对上萧乾的眼睛,哑声问道。
“祭酒。”萧乾的声音有些干哑,他高抬着手掌,脸上有未消退的怒意,还有一丝琢磨不透的惘然。
“萧乾,倘若你知道这个女人曾对王爷做过什么,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片刻之后,宋祭酒疯狂的咆哮道。
听见他对自己的称呼,萧乾皱起眉,扬声唤来了门外的太监。
“来人。”
“萧爷,奴才在。”
“宋军师一路劳累奔波,脑袋已经不清醒了,你们把他带下去好生伺候,待他清醒了再来见我。”
“是”走进大殿的第一步,小太监就感受到浓烈的硝烟味,此刻他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忙叫来门外的侍卫,强行把宋祭酒架起来,带出朝议殿。
“萧乾,你会后悔的——!我宋祭酒今日便和你一刀两断!”
宋祭酒快被气疯了,他甩开侍卫们的手,在大殿上厉声怒骂,那骂声在静谧的夜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像尖刀似的插进萧乾心口,久久不散。
远看他被带走,红墨悄然扬起红唇,低下头娇声道:“四爷此番小女先一步抓到秦裕,抢了宋军师的功劳,他心中对我不满,才会有如此行径,您、您就别生气了”
“罢了。”萧乾用手按揉着眉心,掩去眼里的厌烦:“天晚了,后日就是秦裕问斩的日子,你先下去准备准备,到时爷会好生给渡关山的兄弟,介绍你这个功臣。”
“是,小女谢过四爷。”
红墨的眼眸闪烁两下,便匆匆退离了宫殿。
墨砚般的夜里,天际飘下几点雪色,秦霜从双脚抽筋的痛楚里惊醒时,忽然发现门外有一缕火光。
“樊虞?”他看了眼身边,发现本该睡着的樊小虞也不见了。
想到门外的光兴许是对方起夜时点的灯,秦霜没有太在意,正当他理好被褥,准备躺回去时,房外突然传来了絮絮叨叨的声音。
“小殿下求您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小虞平平安安他是个好孩子、这一切、都是老奴的罪过小殿下、您,一定要原谅老奴”
小殿下?小殿下不就是樊虞吗?为何要说是“在天之灵”?
秦霜听得有些莫名,便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
寂寥的小雪中,祁嫆手握一堆冥纸,独自蹲在火堆旁边,念叨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那是在祭奠死去的人么?可樊虞分明活着秦霜轻蹙眉头,刚要上前询问,另一边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稳婆婆你在干什么?”
“小殿下!”
看到突然出现的樊小虞,祁嫆大惊失色,她急忙站起来,把冥纸收进怀里,对着他强笑道:“小殿下,老奴半夜想起故人,所以才
会在这里”
“在这里、给死去的小殿下烧纸,是吗?”
萧瑟的寒风里,樊小虞的声线格外清醒,他定定地看着那堆烧成灰的纸,哑声打断了祁嫆的话。
“您、您都听到了”祁嫆心下一惊,紧咬牙关问道。
樊小虞面容冷静的看着她:“稳婆婆,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祭奠的‘小殿下’,他、是谁?”
听着他一声声坚定的质问,祁嫆心知是瞒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出真相。
“小殿下不,小虞儿,是老奴该死、”
她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凄声道:“真正的小殿下,已经仙逝了!是老奴、欺瞒了陛下,也骗了你”
听见她的话,樊小虞错愕不已,他无意识的后退两步,差点栽进冰冷的雪里。
“真正的小殿下已经仙逝了?”他轻声重复着祁嫆的话:“所以、我是冒牌货对吗?”
看到他如五雷轰顶般的神情,祁嫆的双眼一片通红,只有将二十多年前的真相都说了出来。
“当日,秦裕伙同叛党冲进娘娘的寝宫,就活生生掐死了刚出生的小殿下,是老奴亲眼所见!后来,老奴拼死躲过北梁军队的追杀,便遇到了你爹。”
她哽咽的话音顿了顿,又颤声道:“小虞,你的生父是岭南的镇国将军,樊子宁,他在弥留之际,把同是刚出生的你托付给了我,自那之后,老奴就带你逃出岭南,东奔西走了近二十年”
注视着她苍老的容颜,樊小虞如鲠在喉,他紧握着双拳,想嘶吼、想大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祁嫆看的一阵心惊,只当他是怕身份暴露,便急忙压低声音:“小虞,你不用担心如果回到岭南,你遭到怀疑,老奴也会拼死保住你!”
樊小虞闻声,清俊的眉头皱了皱:“稳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嫆的神情一僵,两眼忽然变得有些空洞,她直愣愣地看向前方,道:“因为你身上流的始终不是皇家的血,无法为岭南皇室诞下血脉,只要到了岭南,你、就有暴露的可能”
“血脉?”听见这二字,樊小虞的瞳孔骤然一震,想到怀有身孕的秦霜,他内心竟升起了一股诡异的预感。
“事到如今,就算会天打雷劈,老奴也不得不说了。”祁嫆红着眼摇头叹息,只有把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说了出来。
相传岭南未建国时,解家曾是几个部落的首领,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财富和兵马,可久而久之,随着外族的入侵,部落开始内讧,各自为营,掀起了战争。
很快,多年的混战便致使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眼看部落即将灭亡,解家的祖先不惜逆天改命,用魂魄作为交换,自巫师手里换来产子的丹药,挽救了几乎灭族的部落。
岭南皇室的男子,拥有最尊贵的血脉,这种血可使他们孕育和生产,拥有纯正血统的人,与男人交合后,怀胎不到十月就会产下麟儿,而自建国以来,倘若皇室没有女子,那么男子就要担负起生育的任务,这是不成文的规定这亦是解家为何能在风雨飘摇下屹立多年不倒的原因。
“小虞儿,若你回到岭南,必定会被验明真身,不过你不要怕老奴会帮你的,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婴孩”
“稳婆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等祁嫆说完,樊小虞便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此刻的他头脑混乱不已,根本不敢相信对方的话,可近在眼前的秦霜,那腹中的孩儿,却又让他不得不信
“不会有事的!”
看见他抗拒的神色,祁嫆突然变得十分激动,她慌乱地爬起身,握紧樊小虞的双肩:“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你父亲是为皇室效忠而死,小殿下若在天有灵,知道你代替了他,他也会欣慰的!”
“欣慰?”樊小虞白着脸重复她的话,眼底泛起泪光:“这是欺骗!”
他怒吼着,抬手把祁嫆推到了一旁,泪水从眼眶漱漱滚落。
“啊呃——小虞儿”
祁嫆猛然摔在火堆旁,她仰起头,仰视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忽然觉得格外陌生。
“小虞儿,你、你不相信老奴了吗?”
樊小虞流着泪摇头:“我不会骗解大哥,更不会骗自己!”
冷白色的夜风里,悲怆如同盗贼,随时准备吞噬着一切。
而他就站在这样毛骨悚然的天地间,整个人像要被落下的雪融化掉。
祁嫆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小虞,你是樊家唯一的后人,老奴不会让你有任何差池你为何不相信我?!”她呼出一口浊气,面容蓦然变得黯淡:“我知道了
,一定是那个妖孽,秦家的妖孽、蛊惑了你你才会变成这样、”
说罢,她猛然拔出腰间的刀,狠声道:“老奴这就去杀了他!”
“不行!”樊小虞当即面色大变,立刻抓住了祁嫆的衣衫:“你不能杀他,你知不知道他就是”
“樊虞!”
正当他要将秦霜已有身孕的事说出口时,一道清冷又凄恻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的话。
樊小虞浑身巨震,转过头看向卧房的方向。
“秦霜”
秦霜半跪在门前,用消瘦的手支撑着身体,他清艳的丹凤眼一片通红,唇角带血,显然是方才哭过。
“樊虞,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遥遥对视下,两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秦霜张了张口,颤声道。
他单薄的身体像是被利刃挫伤了,连站直双腿的力气都没有。
听到他痛苦又疲惫的喊声,樊小虞只觉得肝肠寸断,他知道,秦霜这是在保护自己。
一旦欺瞒身世的事被解天知道,就算他是樊家后人、将军之子,也要落得一个欺君之罪,稳婆婆更是会性命不保,但若不说出真相,秦霜就要一直背负着仇人之子的身份,他会遭到难以想象的残忍的报复。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命保护他。
“不秦霜,不该这样、你不该被这么对待这不公平,不公平”
樊小虞蓦然痛哭出声,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像只垂死的野兽。
那么好的秦霜,会对他露出浅笑的秦霜、会暗中给他剥掉鱼刺的秦霜、会在深夜背对着他小声啜泣的秦霜、会用抱怨药好苦的秦霜
他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他让他无比愧疚,又万分心痛。
“樊虞不要哭。”秦霜摇了摇头,哑声道:“你为本王所做的,已经够多了。”
听着他的话,樊小虞的面容忽而坚定下来,他按住祁嫆的手,沉声道:“稳婆婆,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祁嫆闻言满脸惊骇,久久没有反应。
“你当真、真是被鬼迷心窍了”她咬紧牙齿,厉声道:“今日你不杀了此人,往后定会后悔的。”
说完话,她就将匕首扔在地上,转身恨然离去。
“秦霜!秦霜你没事吧?哪里疼吗?”
樊小虞低头看着那把刀子,直接一脚将其踢开,确定祁嫆走远后,他才连滚带爬地冲向秦霜,急问道。
秦霜静静地注视着他,轻抿起唇角:“只是肚子很疼,樊虞,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哦、唔。”樊小虞还没回过神来,就感受到肩上传来一缕湿意。
“秦霜”他恍惚明白过来,秦霜在哭。
“本王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认贼作父多年樊虞,我不在乎身份,我只恨这一身还不完的血债孽债!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做皇室的殿下?!我好恨我自己好恨。”
更恨即便落到这等境地,还在意着那个人的自己。
他会不会知道真相?他知道后会是什么表情?他会不会有哪怕一闪而逝的悔意?
秦霜痛苦的皱起眉,强忍腹中翻江倒海般的撕痛,想着,又念着,模糊的视线里,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冷峻的背影,可追上前去又什么都没有。
“秦霜?呼——幸好只是疼晕过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樊小虞觉得自己半边身子有点僵硬,见秦霜没了动静,他连忙松开手查看对方的情况,在确定人是疼的昏厥后,他长舒一口气,将人抱进了卧房。
“秦霜,我樊虞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不会抢夺他人的人生,我向你承诺,回到岭南之日,就是真相大白之时。”
这一夜,寒霜遍地,担忧祁嫆再返回来,樊小虞只有瞪着眼,一宿未眠,寸步不离的守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