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秋海棠是病房里唯一一抹鲜亮的颜色,魏湛青正小心在花瓣上喷水,他的面色和惨白的墙壁有的一拼,透出一股积雪不化的山巅才有的冰冷和漠然。
但当他的目光移向病床,眼里的坚冰又如春水消融一样软化,他将唇贴在床上人的唇上,探出舌尖描摹那丰软柔韧的唇线,像孩子含着糖糕一样含了一会儿,慢慢放开,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侧头吻了吻他的鬓角,嗓音压抑:
“第三十三次,我的睡美人还不醒吗?”
这是闻昭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第四天,医生说他的求生意志很强,应该近期就能醒来。
这话也让魏湛青逐渐从混沌中清醒,他一直被各种恐怖的念头缠绕,分不清是梦是醒,好几个瞬间他怀疑闻昭已经死了,魏沅白和第三舰队队员及时赶到只是大脑为了欺骗他而编织的幻想,他定定地盯着每个试图和他交谈的人,企图从他们脸上看出一点虚幻的痕迹。
无果以后又企图用疼痛破除幻觉,几乎是疯了一般,吓得魏沅白连抽了他三个耳刮子,把他绑在床上还没有消停。
无止境的痛悔在那人从他手里被拖走的瞬间炸开,他跟被生生剥皮的野兽一样声嘶力竭地怒吼,剧烈的疼痛在血肉被剜掉的伤口处清晰,可他找不到那处伤,于是也找不到止痛止血的办法。
直到安茬把他的头按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上:“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哭丧!当心待会儿真的给你咒死了!”
只一眼他就颓在地上,发出力竭的喘息,然后软在不知谁的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再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他每天换一束花,今天是秋海棠,也每天亲吻他好几次,并暗暗期待现实会按着名为童话的荒诞剧情指南一样发生奇迹。
“母星上的童话果然和这里水土不服。”他扯出苦涩的笑容。
“那只能证明你缺少王子的血统。”
门口传来讽刺,安茬——不知道第几次撞见他偷香窃玉的生物研究所副所长,目前扛着巨大的工作压力处理所长长期旷工诱发的后遗症,并在研究所和医院两地奔波一周后养出了可以垂到嘴角的眼袋黑眼圈,他此次前来一方面是报告事情进展,另一方面也来正式宣告:
干他大爷的这些破事爱谁干谁干,他不干了。
“你在暗示我开历史倒车,找个地方复辟已经被消灭了的封建君主制度吗?”魏湛青斜了他一眼,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水果刀和苹果指了指他:
“吃吗?”
“吃!”安茬走过来抢走那颗苹果,在衣服上随意揩了一下就放在嘴里。
魏湛青拿起另一颗苹果削了起来,问:“外面怎么样?”
“感谢您还关心这房间以外的事情。”安茬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正要把屁股坐到床的边缘,却被魏湛青瞄了一眼,动作冻住:
“干嘛?”
“椅子在那,别压着他。”魏湛青用刀尖指了指墙角。
“怎么,下面是导尿管啊?”安茬作势要掀开被子看一眼,那把光可鉴人的水果刀刺到眼前:
“别乱看。”魏湛青声音发冷。
安茬咽了咽口水,认怂地从角落里搬椅子:“三舰队按你的吩咐去看了,当时闻昭从李俭那扣的货确实有问题,上面压着不让查,否则早捅了天。他应该是知道你们的婚前协议才铤而走险,否则就算娶了闻昭,存货地点的管辖权也会移到你名下。”
“嗯。”魏湛青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在苹果块上雕花。
“呃你别怪你姐,她知道特务科要查李俭,说出协议只是想看看他会不会狗急跳墙,你不也想抓他的把柄吗就是没想到特务科那帮孙子会给他开天窗,引进来一群恐怖分子。”
魏湛青把雕好的苹果摆在盘子上,看了他一眼:“> 安茬的神情变得小心起来:“这取决于你要怎么处理。”
魏湛青把第二块苹果雕成兔子状,摆在果盘上,他现在已经过了歇斯底里的阶段,口气冷静到仿佛淡漠,态度却坚决的不容置疑:
“我要李俭死。”
果然,安茬苦笑着看了看门口。
魏湛青知道魏沅白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死我才能安心。”
“要不这事你直接和魏姐说吧,姐?”安茬偏头喊了一声。
魏沅白叹着气走进来,把安茬从座上踢开,坐下来和魏湛青面对面:“说吧。”
“你都听到了,还说什么?”魏湛青开始雕第三块苹果。
魏沅白从盘上抓起苹果咔咔就咬,在魏湛青的瞪视中含混道:“没有证据。”
“如果没有闻昭,你现在会出现在我的葬礼上。”魏湛青冷声道。
魏沅白默然,伸手夺过他手上的水果刀和苹果,接着他的工作削起来,那半颗苹果经不起几刀子,很快去
头去尾去核,手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果瓤,她看了一会儿,抬起头郑重道:
“姐姐会给你一个交代。”
“李家我可以不管,但李俭必须得死,这是我唯一想要的交代。”魏湛青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你要李俭死,李家怎么可能不管。”这回变成魏沅白表情泛苦。
“李俭要我死,咱家就不管了,对吗?”他诛心地问道。
“爷爷,还不知道”魏沅白把削秃了的苹果放在果盘上,沉吟片刻,摊牌了:“这事我有责任。”
“你职责所在,我不怪你,但是那个罪魁祸首必须有应得的罪,这是底线。”魏湛青眼神发冷:“之前我以为不重要没问,但闻昭截下的东西够他死几次了吧?”
“那批货上面不让查。”魏沅白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她那泾渭分明的弟弟一点也不体谅她:“谁不让查谁就有问题。”
“谁都知道有问题,可就是不能查,现在不能,你明白吗?”魏沅白口气严厉起来。
就像李俭,魏湛青眼神发狠,想起闻昭在他怀里失血失温的场面就痛得浑身发颤,魏沅白气势软了,和声道:
“但会有一天可以的,总会有一天。”
“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我不稀罕!”魏湛青厉声道:“他就因此有恃无恐对不对?”
“是。”魏沅白轻声道:
“李家和咱家情况不一样,说难听点那是军阀世家,帝国要动都得慎之又慎,李俭手上又有第二舰队,现在证据还没有确凿到可以说服其他势力联合起来围剿他们,高层被渗透了,你知道我们追查整件事有多难吗?”
魏湛青表情难看。
“十年,在你还不认识闻昭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查,其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一个李俭算什么,他就是条叫的凶的疯狗而已,可线索要是断在他那,以前的人就白死了。”魏沅白冷漠地看着他:
“别说今天躺在这的是闻昭,就算躺的是你,我也是现在的说辞,那天抓的人自杀了三个,只剩一个,嘴硬得很”
“我那有一种药”魏湛青还没说完,魏沅白打断他:“不能作为证据。”
“能不能作证据是你的事,撬不撬得开他的嘴才是我的事。”魏湛青冷冷地看着她。
“那又如何,我们难道能拿着药物逼供出来的证词去逮捕李俭,李元帅的心头肉,李家唯一的孙子?”魏沅白冷笑着和他对峙:“不合法等于无效,不要为此脏了你的手。”
魏湛青眼神狠戾:“这就是为什么躺在这的是他,好人总是很被动,对吗?”
魏沅白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不是,我们会盯紧他。”
“十年没盯出效果,你要我再等十年吗?”魏湛青问。
“军械泄露兹事体大,我们已经从其他方面着手调查,审讯也在继续,相信我,整个特侦局都在行动,你被刺杀的事情已经震动高层,很快我们就能拿到各种通行证,不会让你等太久的,相信姐姐。”魏沅白握住他的手。
魏湛青没有动,他没有被说服,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们会不遗余力地保护闻昭吗?”
魏沅白默了一会儿:“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我们会豁出所有和李家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的时候自然看不见闻昭,若不幸落败,他的结局自然也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魏湛青心道——果然。
“李家在谋独吗?”魏湛青轻声问。
魏沅白表情骤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魏湛青阻止她:“这里很干净,我早查过了。”
“李家老爷子在,不会。”魏沅白松了口气。
“他总有一天会不在,帝国为了安抚李家是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魏湛青又问。
“也不能说是安抚”魏沅白苦笑:“能扳倒收回国有当然是最好的。”
魏湛青冷哼一声,闻昭就是他们扳倒李家的第一步棋,但——
“为什么是他,我们之间有婚姻关系,帝国拿他当刀使的时候就一点没有顾虑我们家吗?”
“别天真了魏湛青,在国家利益面前闻昭一个人,咱家几个人算什么?”魏沅白冷喝道。
“你以为我害怕为国捐躯吗?但就因为这?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一点顾虑都没有吗?!”他信了才是天真,魏家几代经营,家中子弟十有八九都站在行业顶端,老爷子当年更是凭一己之力撑起星外基因改造整个领域,他也年纪轻轻就继承爷爷的事业在生物科学领域扛起大旗,狂妄点说,魏家损失一个人都是在帝国腹心剜肉。
魏沅白沉默了。
魏湛青的声音多了丝颤抖:“因为我对不对?”
“我们没想过你会这么在意他”魏沅白轻声道。
连魏家人都没想过,其他人就更不会这么想了,魏湛青沉沉地闭上眼
。
魏沅白有些心疼,但有些话或许可以说了:“你那么聪明,想一想迟早会明白,你是我们的骄傲,但或许也因此我们把你保护的太好,你几乎没有碰过壁,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生物学以外的东西”
她叹了一声:“我只是没想到,闻昭居然也把你保护的那么好,其实细想一下,需要婚姻关系的是你,他又需要你什么呢?魏家小少爷的身份?可你甚至都没有带他回去看过爷爷,他也没有要求,还摆出那样强硬的姿态,爸妈对他的提携只是点到即止我们甚至以为你当上所长就会和他离婚了”
“他或许也这么以为。”魏湛青的声音沙哑,悄然握紧被子里闻昭冰冷的手。
魏沅白看向病床,又叹一声:“你是不是以为只要结了婚,一切都水到渠成?可所有关系都要经营,哪怕是最亲密的伴侣,也可以看起来形同陌路。”
没人想过他会为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做到这一步。
“我爱他。”魏湛青哑声道。
“你确定吗?”魏沅白眼神幽邃。
“我只知道这次有人动他,不啻于往我心头捅刀子,李俭疯,我会比他更疯。”魏湛青睁开眼,露出下面猩红的眼白,清润惯了的眸色透出十分狠辣。
“那今年过年带他回母星家里吧,我会转告爸妈还有爷爷奶奶你的意思。”魏沅白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最后用力拍了一巴掌:
“还有,跟我面前逞凶就算了,敢带到家里看咱爹不削死你。”
“唔”
魏湛青吃痛正要反抗,听到这声轻哼不由愣住,顾不得姐姐忙回头:“闻昭?”
魏沅白顺势站起来:“我帮你叫医生,顺便李俭的事让我处理,会尽快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这些天你就陪着他好好养伤,甜言蜜语多说一点,冷待五年的心还没破碎,你赚翻了。”
魏湛青没理她,甩了甩手要她赶紧去。
闻昭吃力地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映出魏湛青的模样,正灼灼地盯着自己,他眼眶里的水像被烧沸了一般下一秒就要冒出来,明明喜极看起来却仿佛极悲,弄得他本就疼痛的心脏又是一绞,一声细吟溢出,魏湛青的欢喜中染了几分慌张:
“伤口还疼?哪不舒服?医生马上就来,忍不了你抓着我,我就在这,别怕,我哪也不去”
那只无力的手果然握住他,不紧却很稳定:“没事”
他的声音有种沙土干涸多年的质感,魏湛青忙拿过水杯,用棉签蘸着一点点在往他唇缝里渗,等情况稍好,又用小勺一口口喂他,他喉结滚了两下,面上多了几分生气,直勾勾盯着他,扯出笑,声音低弱而温柔:
“你别怕不要哭”
“我”魏湛青哽住,这才察觉眼廓里快含不住的水意,忍不住环住他的头,将眼角的水汽擦在他颊上:
“老子这辈子的眼泪都贡献给你了。”
末了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见他发懵,用还残着哽咽的腔调颤抖道:“快被你吓死了。”
闻昭心尖像被掐了一下,又酸又痒地疼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伤势影响,他嘟囔着:“魏所长这样讲话不会被家里人打吗?”
“只给你打。”魏湛青又在他嘴上啄了一下,软着声:“你快点好起来,想怎么打怎么打。”
闻昭抿了抿嘴:“我可舍不得”
“咳咳!”
这声音把两人惊醒,闻昭下意识看过去,魏沅白抱着膀子翻着白眼站在医生旁边,咳嗽的人是她,医生板着脸杵在旁边,每根头发丝都写着尴尬。
魏湛青直起腰让出位置:“他怎么样?”
医生仍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三分诡异:“魏所长,细胞再生技术是你的专长,我们用的药剂和仪器都是你们批准审核的,效果怎么样你心里有数。”
“我说他怎么样,没说药怎么样。”魏湛青一皱眉:“而且术业有专攻,我这是尊重你。”
这二者在医生耳朵里没有多大区别,何况这人扯着他商量用药方案的时候可没有一点尊重,医生扯了扯嘴角,简单查看后道:“他体质很好,醒了问题就不大,再观察几天可以回家疗养了。”
魏湛青却瞪大了眼:“有人往他胸口开了一枪,你叫他回家疗养?!”
医生不着痕迹地缩缩脖子,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然而——
“他躺在这也没用啊,这些天所有的护理工作都是你做的,护士都没来过几次,扎针用药急救你哪个不会?不行聘个护工帮你,别占着床位浪费医疗资源。”
“这怎么能叫”魏湛青还要说什么,被魏沅白一胳膊勾住脖子:“长本事了想医闹啊?快跟医生道歉!”
“我!”魏湛青挣开他姐,却听见床上的人道:“我想回家。”
他看向闻昭,那张稍显苍白的脸上透着试探和询问:“可以吗?”
三个字,浇灭
魏湛青所有反抗,他叹了一声,问医生:“确认没有问题吗?”
医生从鼻腔喷出不耐烦地气音:“表皮伤口基本愈合,注意不要剧烈活动,不要用力冲撞伤处,多吃点补血、刺激细胞修复的东西好好养养就行,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你这么紧张干嘛?”
“那我们明天办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