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冲本就容易出事故,下坡路又崎岖、比上坡陡峭得多;背风坡又光秃秃的、植被稀少,为数不多的掩体只有头顶从峭壁上凸起的岩石块……稍有不慎,不是被炸成灰烬,就是翻车坠崖粉身碎骨。
夜渐渐深了。开车灯容易暴露行踪,不开车灯又难免磕磕碰碰,幸好找到了一处山洞作为暂时的庇护所,虽然安全也只是相对概念。
危险从未远去,头顶时而传来夜航飞机引擎的轰隆闷响,伴随着时近时远、断断续续的爆炸声。无论伊琳还是喀戎,谁都没有安稳活过这一晚上的十足把握。
伊琳趴在方向盘上。她以往都这么睡觉,也能睡着——虽然觉浅。今天却直接失眠了。
她二十一岁就被征入中央议政厅,今年不过是第二年。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一切,却没想到心理防线的分崩离析往往不会有任何征兆。死亡离自己那么近,她这段时间一闭眼就会看见死去的侦察兵,每过一天他的身影就会清晰几分,可她明明一直在努力忘掉他。就连远远萦绕于耳的炮火声都像极了亡灵的哀嚎。
她坐不住了,睁开眼睛、转身见喀戎划着了一支火柴,温暖的橙色光芒勾勒出他笔挺的鼻梁和下颚线条。
“塞萨利,你还醒着?”伊琳嗓子干,咽了口唾沫润喉,一时不想碰铁皮水壶。
“我不用睡。“喀戎摇头。他的五官生得不赖,哪怕饱经风霜也能看出曾经的俊美意气,尽管此刻取而代之的是灰扑扑的疲惫和颓丧。
“那我帮你换绷带吧。”
“不用,伊琳,绷带早上就换过了……”
伊琳没理他。她心里门儿清,这只是个借口。
白天还好,她要时刻绷紧神经开车;现在天黑了,她一旦放松下来就会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她不能闲着。就算多此一举她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做累了自然就会睡了。
火光映照之下,肯塔罗斯人的马身是漂亮的枣红色。虽然从未见过,但伊琳能想象他奔跑奔跑时迅疾飒爽的模样,风在他薄薄一层体毛上掀起波纹状的漂亮线条。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奔跑的样子就不确定了。拆开绷带,情形之恶劣触目惊心,膝弯之处皮开肉绽,半结的疮疤之下,膝盖骨碎裂的纹路也依稀可见。
据说送到阿基里斯的时候,这条腿几乎只有一两条筋膜和神经仍然相连。难民营医疗条件恶劣,把近乎断裂的腿重新接上已是奇迹。然而要想让这条腿彻底痊愈还需要进一步治疗,已经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就算能活着回到阿卡迪亚,也不一定来得及。十有八九,他再也无法奔跑甚至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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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琳脸还绷着,眼睛却一酸,一颗眼泪掉在脏兮兮的绷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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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记事以来伊琳就很少哭,她知道哭没有用。但现在她太累了,累到只有遵从本能的力气。
或许是隐忍到了强弩之末,又或许是喀戎伤势之惨重唤醒了她物伤其类的能力,明明连死尸都见过不止一回的伊琳,低头咬牙给喀戎的腿绑好了新的绷带后跪在原地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大颗眼泪却决了堤地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喀戎却并没有惊讶于她骤然崩溃的情绪。他的大手抚上伊琳的后颈,只是搭在上头、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这场危机四伏的旅途中,他和她只有彼此,哪怕只认识了不到半月,他也无法对她的悲伤视而不见。
伊琳并没有抗拒喀戎的手。恰恰相反,她顺势将疲惫的身躯倾倒在肯塔罗斯人肩头。喀戎的体温比普通人类要高一些,骨架虽大却佝偻且瘦削,臂弯并不坚实但对于伊琳这已然足够。
伊琳接触到了久违的温暖,下意识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些,涕泗横流的脸埋在他肩上,胸膛和肩膀微微起伏、愈发剧烈,试图咽进肚子里的哽咽也终于按捺不住。
“塞萨利……我、我不想死……”伊琳的哭声闷闷的压抑在齿缝间。喀戎的手在她肩头拍起来。初见时以为是个古怪男人的家伙,此刻却活脱脱一个温柔又可靠的长者。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至于一开始那个轻浮又淡漠的家伙,或许是应激状态下自保般的麻木。
伊琳也从未意识到,自己远远没有戒断对温暖的乞求。
眼下情况和吊桥效应无二,人心惶惶、容易饥不择食、什么都可能被笼统地混淆成爱。然而躲藏在这截狭小的车厢里,随时都有可能被头顶呼啸而过的飞机炸成粉末,唯一的一线希望将两个渴望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灵魂牢牢捆绑在一起,也无暇顾及一直以来悄然燃烧至今日终于将理性而起的情愫究竟是什么。在这个剑拔弩张的世界,稍显温柔的关系都显得难能可贵,引人趋之若鹜。
伊琳哭够了,抬起头来望着喀戎。她终于发现喀戎脸型修长、颧骨微凸,连眼角也是马匹一样微微下垂的,眼中透着厚重而慈爱的悲悯,全然褪去了一开始的散漫淡漠。泪光映衬之下,他时而仿佛真的是神话中深受敬仰的肯塔罗斯贤者,时而又显得分外亲切、和邻家的叔叔一样毫无距离感。
想要侵入、想要独占。
“塞萨利。”
“嗯?”男人应道。和他佝偻枯槁的身形不同,他的声音沙哑又柔和。
哪怕只有今晚也好。伊琳撑起身,额头和喀戎的抵在一起。
“……我想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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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戎没有拒绝。
因为喀戎是半人马,后腿还受了伤,各种意义上都不方便,最终伊琳选择用道具进入他。车座底存了一把毛瑟双管猎枪,用草草擦拭过的光滑木质枪托操了他。
伊琳抓着喀戎纤长的马尾,上身都匍匐在喀戎的马身上,把半张脸都埋在柔软的枣红色绒毛之间,随着插入的节奏磨蹭喀戎的马背,吮吸他身上青草、泥土、汗水的气息。
车里没有正经的润滑剂,喀戎咬牙撑着地面、努力将拳头大小的枪托吞吃,肩膀都在微微痉挛,完好的那只马蹄紧紧抓着地面、生怕条件反射踢到身后的伊琳。
比起性交,这更像一场游戏,两个人从彼此身上寻求着聊胜于无的慰藉,淹没在荒诞又突兀的快感中自我麻醉。
喀戎射过一轮之后二人一时脱力,便肩并着肩躺在卡车车厢里,喀戎牵着伊琳的手,两只手中间拢着被喀戎视作宝贝的那块马蹄铁。
肯塔罗斯人轻声给伊琳讲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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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的高加索突围战,257骑兵团全军覆没,只有喀戎·塞萨利活着等来了援军。
最后一个牺牲的成员是骑兵团最年轻的长官。虽然是指挥官,年龄却和伊琳差不多大,正值青春的马驹,让年近四十业已走向衰老的喀戎·塞萨利自惭形秽。
很巧,他也叫喀戎。喀戎·普罗米诺。
他能把一盘散沙的骑兵团凝聚在一起,能漂亮地指挥每一场战役,战斗意志也是整个骑兵团内无人可比拟。和这样的人拥有同一个名字,塞萨利替自己感到羞愧。
“他才适合‘喀戎’这个名字,我说过,只有极少数的肯塔罗斯人配得上‘喀戎’,说的就是他。”喀戎摩挲着印在马蹄铁上的一串字母“chiron”,苦笑,“至于我……我是个懦夫,我不配。我抛下了他……他用他的命来换我活着,他的牺牲简直白费了……”
普罗米诺只有一次失策,没能预料到几万伏兵突袭,被困在山谷里负隅顽抗三天,到最后只剩下塞萨利和普罗米诺还活着。
塞萨利因为重伤晕了过去,普罗米诺背着他穿梭在同伴的尸山里,间或抬枪射中一个敌方的狙击手。年轻肯塔罗斯人的三块马蹄铁都跑丢了,蹄子伤痕累累、前行举步维艰。他的腹部嵌入了弹片,医疗物资弹尽粮绝,他自知时日无多。
“交给你了,”这是塞萨利听到普罗米诺说的最后一句话,“请活下去,塞萨利。”
喀戎·塞萨利只清醒了那么一瞬。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阿基里斯难民营的病床上。
手中攥着普罗米诺的最后一块马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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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伊琳就觉得,她又和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单枪匹马孤军奋战的骑兵团团长那么像。
年轻,倔强。不堪一击,也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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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伊琳张了张嘴,但她没有说出口——“我们都是一路人。”
性爱后的倦怠和空洞感让她冷静下来些许,方才的感情用事仿佛是场幻觉。
她甚至重新拾起了反过来安抚喀戎的精力,虽然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他们都是这样无能为力、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年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陨落,什么都做不到。
她没办法违心地夸赞他骁勇,也不忍指责他的退却。但……
“但你更要活着,喀戎·塞萨利。”她轻轻地说,“普罗米诺团长的牺牲没有白费。他也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她只能给出这样苍白的安慰。普罗米诺的死是否真的没有白费,伊琳自己也不清楚,毕竟她不曾亲临那场凄惨的战役;至于年少陨落的肯塔罗斯人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死无对证,她做再多的保证都是妄加揣测、以己度人。
这话,只是说给喀戎,也说给她自己。
鼓舞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命运不会给她和他太多哭哭啼啼的时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长夜漫漫,活着的人,更要奋力地活下去,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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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意蒸腾,伊琳终于睡意绵绵,飞机的呼啸似乎减弱了些,她甚至能隐约听见风中飘来猫头鹰的啼叫。
她抬起一另只手、轻轻盖在喀戎的手背上,手指穿过,指腹摩挲着温热的马蹄铁。
“晚安,喀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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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卡车最终有惊无险抵达了阿卡迪亚。漫长旅途中把对方当救命稻草死死抓着的两个人,此刻面临着又一次分离。
伊琳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穿越特里蒙托边境线平安回到昂托萨,就像喀戎也不知道自己拖着这样一条伤痕累累的腿还能苟且多久、战火会不会有烧到阿卡迪亚的草原上那一天……眼下的都想不过来,更休提在看不见的未来他们是否还能再相见。
乱世之中,她和喀戎·塞萨利都是命如浮萍,谁都不知道灾祸与光明哪一个会先降临。
虽然恋恋不舍,但终究没多耽搁,伊琳抵达翌日凌晨四点就启程出发。在驶出大约半英里的路程时,后视镜里的山头现出微光,山顶上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愈发清晰。
不,或许不止一个。是一群肯塔罗斯人,背着初升的阳光,似一条微弱但莫名坚实的后盾防线。喀戎或许就在里面,又或许不在。
在的。她还是选择了相信积极的一面。这样,哪怕他和她相距越来越远,他也仿佛从未真正离她而去。
那块马蹄铁被熔成了两段,一段喀戎留着,另一段成了挂在她脖子上的吊坠,这样等将来某一天战争结束了,她再来阿卡迪亚找他,他还能认出她来。到时候她也会把一直藏在心底没来得及告诉喀戎的话说给他听——
“你也很好。‘喀戎’这个名字和你很配。”
他的温柔,他的包容,都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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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将一直颠簸潜进,除非死亡从天而降将她叫停。在那之前,伊琳会努力活着,她和喀戎约好的。
毕竟,活下去总会有好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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