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之际,宁国大丧。
先帝驾崩后再不问世事的皇太后闻此京中噩耗,心悸悲恸,尚未动身回京,便薨于山寺之中。
灵堂大殿白布垂挂,群臣跪伏,抽噎声此起彼伏。年轻的君王生前孑然一身,无妻无妾,偌大的后庭只留下一个宫婢所生的小皇子,其母难产而亡追封为妃,小皇子也顺应天命、册为太子。
此时此刻,本该妃嫔悲泣的地方空空荡荡,人丁凋敝的后庭只有几位先帝的老太妃啜泣着,太后薨逝的消息已传回京城,群臣哀恸,几位老臣更是病倒家中。
晋楠若一身素色丧服,抱着襁褓立在群臣最前方,周围是掩袖垂泪的先帝太妃。
他站得笔直,臂弯里小太子嗫喏着呜呜哭起来,他也没有反应,眼里空洞像一具失了魂的壳。
私密的议论声,在人群里流传,一片悲泣中不算明显。
无非感慨这小太子命好又命苦,作为君王独子,生下来便得了太子之位,不争不抢,帝王宝座便成囊中之物。
可同样一出生就失去母妃、父皇和祖母,放眼偌大皇室之中,今后能教导陪伴他的至亲之人,竟只剩下天子钦定的义父晋大人。
也是可怜。
出了灵堂,飘飞的白雪迎面而来,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萧瑟又悲凉。晋楠若的发丝在雪中拂起,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将怀中哭闹的小太子交给东宫侍婢抱回去,独自离了宫。
城郊。
李晁和温盈正为张迎送行,老人几日来苍老憔悴了不少,连连摆手,拒了挽留。
“老头子心里有愧,无颜再留京中。”他说着又垂下泪来,“若那逆子再胆敢做出不利朝廷之事,请二位大人务必告知于我,但凡老头子还剩一口气,定要赶来亲自动手……”
晋楠若纵马至城郊,下了马慢慢走上前来,李晁和温盈向他点头致意便回去了,留张迎白发苍苍站在马车前,与前来相送的少年相对无言。
“爹爹……”
已经几日无话,张迎仍不打算理他,转身欲上马车,听见身后的唤声顿了一顿,终是颤巍巍回过头来。
晋楠若站在不远处,眼睛红红的,定定看着他,让老人想起那些年泥巴地里跟人打架回来的小男孩,也这样站在他跟前,满脸的伤硬是不哭出一声,可怜惹人心疼。
可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上前把他最疼最爱的孩子搂到怀里,整理好衣衫,掏出一块甜甜的柿饼给他,摸摸头哄道:“没事了,楠若,爹爹在呢。”
“这些年,我送你上书塾,教你读书写字,人情世故……”
张迎看着那孩子开口,浑浊的眼里两道泪便滑下来:
“唯独没有教会你,怎么去爱人。”
晋楠若怔怔看着他,一瞬也红了眼眶。
张迎抹了抹泪,长吁短叹着,不愿再看他,也不再多说,回身钻进了马车。
晋楠若只在那叹息声中听出无可奈何的失望,也无法再开口挽留了,看着马车一路远去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良久跪了下去,朝着那方向磕了几个头。
冬雪融化时,春桃烂漫开满山峦与宫阙,小太子会爬了。
整日在东宫桃花树下打滚,晋楠若就在旁边看书,漫不经心的,几次小娃娃扎了手、差点滚下小山坡去,哇哇哭出来,他才慢吞吞放下书卷上前去,提着领子把娃娃拎起来,略嫌弃地拍一拍,放回树下去,由着他自己玩了。
“晋大人真是一点都不会带小孩,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被宫婢们念叨多了,他也学着抱抱、举高高,只是姿势过于别扭,表情也过于冷硬,小太子踢蹬着白胖胖的腿,看了他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尽管如此,白瑾煜最黏最亲的人依然是他,那就像刻在骨血里,天性使然。
“爹……爹……爹爹……”
白瑾煜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爹爹”,且整天念叨不停,翘着一双白嫩嫩的小胖腿,坐晋楠若怀里趴在他的书上,肉嘟嘟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玩,一边嘟囔着“爹爹”,一边伸手去抱他脖子,亲他的脸。
“要叫义父。”
晋楠若往往扫一眼周围,没什么人,便轻轻皱着眉,纠正他。
“爹爹……?”
白瑾煜歪着小脑袋,黑亮的眼珠又圆又大,映着云彩和桃花,笑得甜甜的,喊的也甜。
几次反复,晋楠若便也由着他了。
白瑾煜学会的第二个词是“父皇”。
“谁……父皇……?”
他提出疑问,大眼睛忽闪忽闪,把殿中的奴婢们一个个看了一圈,扭回头巴巴盯着眼前人。
晋楠若沉默了一会儿,放下笔,把宣纸上趴着的小娃娃抱到怀里来,抚了抚他沾了墨的小脸,轻声答:
“你父皇,不在这里。”
“那……听不到……”白瑾煜挥舞着小手,努力表达他的意思。
晋楠若却笑了,抬眼看向殿外飞旋的桃花,喃喃道:
“听得到……听得到的。喊吧,煜儿……喊吧。”
于是小太子仰起花猫似的小脸,向着殿外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喊着“父皇”,回头想等表扬,只看见男子通红的眼眶,宣纸上湿了一块,却没有墨迹。
“爹爹……”
小娃娃就皱了小小的眉,凑上去亲他湿淋淋的脸,又去拨弄那宣纸,被晋楠若抱过去深深、深深埋进了怀里。
时光飞逝,东宫的桃花谢了又开,皇宫一切如旧好似没有变化,只是多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太子。
白瑾煜5岁的时候,握着毛笔学会了写“一”,7岁的时候,握着毛笔还是只会写“一”。
“瞧,是那个傻太子。”
春堤拂柳,金尊玉贵的小小男孩蹲在湖边,一个人握着小树枝在湿泥上画小人,一个高的,牵着一个矮的。他聚精会神地瞧着,沾了泥污的小脸上,睫毛长长翘翘,眼瞳亮亮的。
路过的宫婢掩嘴悄声议论着,指指点点。
“听说他母妃生他时,怀的是双生胎,头一个死了,第二个活是活下来了,憋太久脑子是傻的。”
“真惨,傻子做皇帝,这国怕是要亡。”
白瑾煜蹲在那,漂亮金贵的锦袍衣角垂在水边,浸湿了一些,握着小树杈把小人勾画好了,修修补补的,满意极了。
“爹爹……和,煜儿。”
他黑亮的眼睛瞧着那高个子的小人,轻轻瘪了嘴,眼里有思念有委屈,思念是好喜欢和爹爹一起玩,委屈是爹爹太忙好久没来见他了。
白瑾煜画好了小人,正打算起身,忽然背后一股大力袭来,他惊叫一声向前扑去,一脚踩坏了手拉手的小人,而后一头栽进了湖水里。
“咳……咳咳!爹爹……咳……”
东宫的侍婢不见踪影,幼时尚且会跟随白瑾煜左右,在晋楠若眼皮底下时也算恭谨客气,后来发现这小太子傻里傻气也不懂告状,晋大人也忙鲜少顾及,就越发放肆起来。
出门没人跟已是常态,饭食简单偶尔缩减一顿也无所谓,反正那小太子玩着玩着忘了吃饭也是常事。
白瑾煜在湖水里挣扎,不断喊着“爹爹”,直至视野里闯进一道人影,有人扑下水把他捞了起来,抚着他的脸焦急唤着“太子殿下”。
白瑾煜呛咳着水,大滴大滴的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呆呆看着面前这张脸,哭得更凶了。
不是……
爹爹呀。
晋楠若赶到东宫时,温盈已经把白瑾煜哄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