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引力酒吧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单从外表上看,金碧辉煌得像个高级发廊。里面也不行,要不是椭圆形的吧台和琳琅满目的酒柜,你准以为这是个高配版的沙县小吃。当然,平海能有酒吧,已足够令人惊讶。进去溜达一圈儿后,我又踱了出来。原本我打算要杯啤酒来着,却猝不及防地嗅到一股屁味。至于它来自哪里,我可说不好,或许是沁凉的冷气,或许是炙热的奥运比赛,又或许是那些稀稀落落而又整齐划一的目光。现在七点出头,太阳早隐了去,天还是很亮。一层透明的琥珀携着难言的燥热把整个大地浸了个通透。行政新区的街道有种没必要的宽敞,于是路人越发显得稀少,连盛夏的傍晚都在这人为的寂寥中变得模糊起来。而蚊虫是真切的,它们的鸣叫、叮咬以及沙子般滑过你皮肤的触感都真得不能更真。抽完一根烟,我还是决定回到酒吧里去,哪怕是领教领教屁味呢。正是此时,一辆七代雅阁由远及近,在街边停了下来。“嘟”了一声后,牛秀琴摇下车窗,嗓音甜腻:“够早呀林林,没等太长时间吧?”她撩了撩头发,玉盘般的笑脸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微微发亮。我不由挠了挠右腿——一个新鲜的大包正在迅速隆起。
憋了将近一天我还是找了牛秀琴。好半会儿电话才接,她笑着问我咋想起老姨了。我说有点事儿想问问。她问咋了。我说电话里说不清楚。
“到底啥事儿嘛?搞得跟拍电影一样。”她大笑起来,高跟鞋的叩地声直刺耳膜。
“见面再说。”我肯定犹豫了一下。
“真是要紧事儿啊?”我没吭声。“那,”牛秀琴沉吟片刻,“明儿个晌午吧,呃,下午吧要不,找个饭店,老姨请客。”
临挂电话,她问我忙啥呢。“写文书啊,一个民事调解书。”我险些打单车上栽下来。透过头顶那片葱郁,“平海市文体局”几个烫金大字在骄阳下亮得夸张。不想到了今天中午,牛秀琴来电话说手头事儿多,问我是推一推呢,还是等她一会儿。我问在哪儿等。
“滨海大道上有个吸引力酒吧,挺不错的,”她打了个哈欠,得有个两三秒,“你们就不睡午觉?”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嗯了一声。“老姨请你喝酒咋样?”又一个哈欠后,她笑着说,“我估计要吃完饭才能过去,你先垫点东西,可别空着肚子,啊,甭怪老姨没提醒你!”
承蒙她老提醒,我跑东街菜市场“垫”了个肉夹馍。事实上我买了俩,却终究只吞下去了一个。另一个,这会儿还在车把上挂着呢。“吃过了吧?”牛秀琴下了车,当头就问。她裹了身白色西服套裙,曲线圆润。脚上应该是一双红色细高跟,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人身高跟母亲差不离,或许还要略猛一点。
“嗯。”
“啧啧,这天儿,啊,真能把人热死!”她锁好车,甩了甩挂在臂弯的名贵皮包。
谁说不是呢。我扫了眼西南天际鱼鳞般的残月,抹了抹汗。晚霞尚未散尽,对面音像店里刀郎还在怀念2002年的第一场雪。这傻逼已怀念了整整一年。
“这冬冬啊,要到他姥姥家学琴,你老姨夫又不着家,啥都要你老姨亲自跑一趟,俺们女人啊,还真是那拉磨的驴!”牛秀琴摊摊手,显得有点激动。她先是面向我,后又转向了吧台后老板模样的瘦子。后者笑了笑,我也只好笑了笑。牛秀琴也笑了笑,她敲敲吧台:“喝点啥?”
“啤酒吧。”
“两杯鸡尾酒,那个……蓝色什么什么特——老记不住名儿。”她直接面向吧台,这前半句平海土话,后半句变成了普通话。瘦子立马寒暄了几句,他操着某种南方口音,口水很多的样子。抿上一口酒后,牛秀琴才白我一眼:“年轻人喝个酒扭扭捏捏。”此观点恕我不敢苟同,但已没了表达机会——这老姨紧接着说:“啥事儿这么急,无常鬼儿撵魂一样。”
这个我可说不好。是的,千言万语我却不知从何说起。液晶电视里有个肥胖的白种女人在掷铁饼,做了好几次动作铁饼始终没能扔出去。然而通过凶狠粗野的叫声,她成功吸引了周遭诸位的目光。盯着她肆意奔放的奶子,我一口闷下了多半杯酒。
“咋了嘛?”牛秀琴翘起二郎腿。
“gui是不是很贵?”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一片火辣和冰凉间穿行。
“啥?”
“古驰。”
“啥意思?”牛秀琴柳眉挑了挑,晶莹的嘴唇在浑浊的灯光下撇向一边。这应该是个笑的表情。难得这么热的天她的妆也没花。
“我妈肯定不会买那么贵的裙子,跟披肩儿。”那件流苏披肩也是古驰的,浅黄色的背景上爬满了字母,又延伸出一茬茬细长的棕色边穗,我几乎能够想象春风拂起它的样子。
“那可不见得,”牛秀琴摇着矮脚杯,顿了顿,“到底咋了嘛,让我给你妈参考穿衣打扮?”
我盯着那位古怪的斯洛伐克女运动员,没有作声。
“你咋发现的?”好一会儿牛秀琴问。
“就在衣柜抽屉里。”
“真有你的,偷翻你妈衣裳。”她在我胳膊上来了一拳,笑得咯咯咯的。这笑声令我十分生气,却一时又无话可说,不由脸都涨得通红。
“就个这,完了?”
“我在平阳见过你的车。”我仰头闷光了酒。
“啥车?”
“就那辆雅阁啊。”
“那是单位的车,咋了?”她抿了口酒,还是咯咯咯的,抹胸包裹着的乳房在光影间此起彼伏。
“就今年四月初,不是十一号就是十二号,在迎宾路那个华联。”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以至于电视里的声音变得聒噪难耐。但老天在上,那个叫什么耶娃的女运动员终于掷出了她的铁饼。
“咋,没了?”牛秀琴的杯子也见了底。
“当时一女的就穿那条裙子,跟一男的一块儿,在华联五楼。”我以为自己会结巴,事实上并没有。但这些词句像被冻住了一般,速度越来越慢,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找到了说辞:“走得很近。”过去的某段时间,我几乎认定那个浅黄色的墨镜女人就是眼前这位老姨,但现在又模糊起来,就像那些日子里时常出现在梦中的母亲,一切都莫名其妙得如同一部三流言情小说。
牛秀琴托着下巴,好半晌没吭声。我知道她在盯着我看。酒柜里的五光十色令人目眩,我只好移开了目光。周遭越发嘈杂,有人要求来点音乐,但瘦子执意要大家接受奥林匹克精神的熏陶。“操你妈!”那货骂了句娘。我咳嗽一声,扫了牛秀琴一眼。她长叹口气,又要了两杯威士忌。“咋了嘛?”她说。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看到就看到了呗,咋了嘛?”她撩撩头发,甚至笑了笑。那头乌黑的大波浪卷和上次见到时似乎略有不同,也许是因为盘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奥运比赛转到了游泳馆,很可惜,我没能注意到那个大吨位女运动员的成绩。
“亏你能憋这么久。”好一会儿,牛秀琴放下二郎腿,抿了口酒。她没看我,而是盯着电视。美国人菲尔普斯出现在画面里,头有点小,像个机器人。这货已经得了四枚金牌,而他的目标是八枚。所以理所当然,他调动起了观众们的热情,包括酒吧里的诸位。在这片赞叹声中,我挺了挺脊梁。我希望身旁的老姨能说点什么,但她始终仰着脑袋,双唇紧闭。鸡尾酒令我越发清醒,甚至有点口干舌燥。猝不及防,牛秀琴突然又翘起了二郎腿,她拍拍额头,“哦”了一声,调子拖得老长,再抬起头时哈哈大笑起来。
别无选择,我恼怒地瞥了她一眼。
“对你妈也忒上心了,我看和平也没你这么紧张。”她切了一声,笑意未褪,而那双露趾高跟恰好戳在我的腿弯。
我张张嘴,却只是咳嗽了一声。
“再来一杯。”牛秀琴把威士忌推了过来。
我摇了摇头。
“再来一杯老姨就给你说道说道。”她挑挑柳眉,脸蛋上浮起一抹红晕。于是我就闷了一大口,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她却不再理我,转而跟吧台后的瘦子聊起了奥运会,先是金牌,再是“扬我国威”,最后是今天的游泳比赛。提到菲尔普斯时,她说:“啧啧,瞧人家这肌肉。”整个过程中,牛秀琴的脚始终戳在我的腿弯,还要有节奏地一弹一跳以便对其实施击打。威士忌火辣辣的,所以我整个人也火辣辣的。我搞不懂该移开腿还是提醒她注意这一点。当然,不劳我费心,牛秀琴很快站了起来,翻出钱包结账。完了,她看看我,拎起了奢侈品:“走吧。”
“去哪儿?”我有些发懵。
“废话忒多。”牛秀琴撇撇嘴,却猛然一个趔趄。我只好抓住了她的胳膊。“到了你就知道了。”她笑了笑。
出了门,牛秀琴直奔雅阁。拉开车门时,她问我咋来了,我说骑车,她便扬了扬下巴:“往前二百米,嗯,一百五十米,左拐,滨湖花园。老姨先调个头。”
“你都这样了还开个屁。”事实上我也飘忽忽的,或许是这灯火辉煌的热浪太过粘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