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自顾自地转身继续往山路上走。
“郭浩昌你不是人!”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快速地走到了自己勾不到的地方疾步往前走,程小少爷气鼓鼓地站起身喊道。
然而男人理都不理他,只是背着身抬起捏着油纸包的手朝他晃了晃,脚下往前的步子越发快了。
程攸宁又嚷了两嗓子,见对方是真的不会回头,这才横眉瞪眼地追了上去,“你慢点啊!腿长了不起啊?!”
没了先前的消极怠工,程攸宁一路追着郭浩昌很快来到了寺庙门口。好不容易就要抓到男人的衣袖,结果对方迈步就跨进了庙门,径直往里走去。程攸宁无法,只能继续跟着。好在郭浩昌这次总算没再跟他耗,见他气喘吁吁地靠过来,随手就把油纸包甩给了他。
“你,呼,你说你,呼,至于吗?”手忙脚乱地接住对方扔过来的板栗包,程小少爷喘着气替自己抱不平,“一说,呼,一说辛泽不好,你,呼,你就生气。”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嗓音
也重新恢复了清悦,程攸宁瞪着双清凌凌的眸子愤愤道,“好歹也相处这么些时候了,你怎么还没最开始的时候对我好了。”
“但凡你能少说点话。”郭浩昌瞥了他一眼,旋即就收回了视线,他还是不习惯那张熟悉的脸上如今时常露出的陌生的神态表情,“那位夫人,是你娘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程攸宁蹙眉看了过去。就见一身着月白色束腰软纱长裙,梳盘桓髻的貌美妇人正在丫鬟的陪伴下从大殿中缓步走出。
青年神情一滞,方才的怒意尽数化作了忐忑。他抿了抿唇,望着朝他们走进的妇人轻轻点了点头,“是我娘。”
郭浩昌颔首应了声,“你想好怎么跟她说了吗?”
“大概吧。”程攸宁说。
郭浩昌又看了看他,脸上闪过一丝迟疑,随即抬手拍了拍青年瘦削的肩膀,缓声道,“别怕,好好说,那是你娘,肯定会认出你的。”
“嗯。”似是被他鼓励到了,程攸宁脸色缓和了不少,“那我过去了。”
“去吧。”男人冷峻的面容上难得带了丝笑意。
耳边传来三声悠扬的钟声,郭浩昌看着身旁的青年一步一步走向前方不远处的貌美妇人。
那道背影他本再熟悉不过,但今天这样看着,却不知为何觉得是那样陌生。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那消瘦的身影正渐渐与另一道稍矮一些的修长身影重合,然后慢慢地,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心中在那一刹那忽地生出阵阵寒意,郭浩昌突然想起自己从不愿去深思的那个问题——如果,程攸宁跟辛泽换不回来?或者,如果辛泽不愿和程攸宁换回来?
他想起先前打探到时听到的消息,想到那些人说程府小少爷醒来丢了记忆。
丢了记忆,却变得勤奋好学
那叫人不安的寒意快要将郭浩昌的身体都冻僵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自己,是不是不该将程攸宁送回来。
也许,也许辛泽,并不想换回来。
一瞬间,脑海里乍然翻涌出曾经的一幕又一幕,他看见青年面色苍白地跪在灵前无声落泪,看见对方在昏黄的油灯下翻阅一本本残旧的书册,看见那道瘦削的身影被人从桥上踹入冰冷的河水。最后,出现在眼前的一双盛着冷淡嫌恶的眸。
“郭浩昌。”他甚至还听到了他清冷的声音。
“郭浩昌!”
那声音倏然变得响亮又清透,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男人身子陡然一震,涣散的眸光渐渐重新凝聚起来。郭浩昌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沙哑,“泽。”
“嗯?你说什么?”俊秀的青年蹙了蹙眉似是没听清,随口问了句后转而又抱怨起刚刚自己受到的冷落,“你发什么呆呢?叫你半天了。”
对方鲜活灵动的表情让郭浩昌彻底清醒过来,黑眸霎时间一黯,跟着神色一正没理会程攸宁的问题,扫了眼身旁,见没见着方才的程夫人,不由心生疑虑,旋即开口问道:“你和你娘”
“她走啦。”程攸宁答。
“走了?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同她说,听闻贵府小少爷安然苏醒,今见夫人如此诚心祷告,想必是夫人的爱子之心感动了菩萨,这才降下神迹。”
“还有呢?”郭浩昌等了会儿没见他继续,又问。
“没了啊。”谁知对方给了这么个答案,“我说完这句之后我娘就感动得哭了。然后就拉着我翻来覆去地说他那大难不死的儿子如今有多好多好,让她如何满意如何喜欢。末了还说从此之后每年都要给这寺庙捐一大笔香油钱,以示对菩萨诚挚的感谢。”说到这儿程攸宁像是也觉得好笑,“我娘以前明明都不信这些的,我爹和我哥他们拜关公都还经常被她在私底下数落。”
郭浩昌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听着他一沓沓地讲着母亲以前的琐事。
“你”半晌,那清亮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郭浩昌看着突然沉默的青年,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
“其实我娘挺不容易的。”半晌,程攸宁脸上的笑意淡去,明亮的眸子渐次染上了层灰蒙,他遥遥看着之前妇人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轻声道,“她是续弦,比我爹小了得有一轮,嫁进来之后好些年才有了我。我头上有两个异母哥哥,家里的生意都是我爹和哥哥们在打理,我只负责吃吃喝喝。我娘一直想着我能去考个科举什么的,但是吧,我不是那块料,气走了好几位先生之后,她也就慢慢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下来。
山风拂过,阳光一点一点染上青年的发梢,也照亮了他通红的眼眸。
郭浩昌听见身旁的小少爷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起来,“郭浩昌,你是不是也很嫌弃我这种人啊?”
与程攸宁相处已经两个多月,期间郭浩昌见过他哭过不知多少次,一开始他还会哄一哄,到后来索性懒得再理会。小少爷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若是去哄了,反
倒会没完没了。
而如今,看着瘪着嘴拼命想要止住眼泪的小少爷,郭浩昌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
又过了半晌,迟迟得不到回答的程攸宁委屈巴巴地转过头看过来。
对上那双泪眼朦胧的眸,男人常年紧拧的眉宇忽地舒缓开来,他叹了口气,近乎算得上温柔地沉声道:“不嫌弃。”
*
得到郭浩昌肯定的回复程小少爷情绪稍霁,哼哼唧唧了几声后不多会儿止住了泪水。用手抹了把眼泪,程攸宁转身娴熟地从男人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狠狠地擤了擤鼻涕,然后又将手里的帕子递回去,闷声道:“郭浩昌,我饿了。”
眼神复杂地看了眼他手中的深色帕子,男人没有去接,只是扫了眼天色回道:“那先下山吧。”
“噢。”程攸宁应了声,随即就跟着他往外走。只是刚走出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等我一下。”青年说完转身就朝着大殿跑去。
郭浩昌疑惑地看着他急急地跑进殿内的背影,心中正纳闷,却不想紧跟着就又听见了悠长醇厚的钟声。
当——当——当——
代表着福、禄、寿俱全之意的古朴钟声悠远又宁静,郭浩昌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目光沉沉地望着大殿的方向。想到那冲进大殿的身影,向来锐然冷肃的眸光忽地像是被什么打碎一般,寸寸散开,一时间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钟声渐渐消散,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程攸宁兴冲冲地从大殿里跑出来,眉目间再不见先前的颓靡,整张脸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他冲到男人面前,一把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心道:“我刚刚替你抽了个上上签!”
他的手跟他的人一样温暖,郭浩昌被手中的温度一烫,下意识就想要挣脱。只是刚要抽手,却听见身边的人似是有些羞赧地唔了声,跟着又迟疑地开口道:“你照顾我这么多天,我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来都来了好歹还是替你求个签嘛。”
说着,程攸宁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恍惚,跟着便听到他轻轻地说了句:“毕竟除了我娘,好像也就只有你对我这么好了。”
郭浩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由着青年拉着他的手往寺外走,缄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你是程府的小公子。”
“对啊,我是程府的小公子。”程攸宁点头道,随即微一偏头,瑰色的唇角噙着笑,眸子盛满了漂亮又璀璨的日光,“可是,对‘程攸宁’好的,只是我娘跟你呀。”说到这儿,他似是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旋即又将话头转到了自己刚才抽得好签上,“虽然我也不怎么信这些,但是我身上这些个古怪的事都是从这座山上摔下去开始的,想来这庙多少也有些本事。它既然给了上上签,想必你之后肯定会如愿以偿的。”
肯定会如愿以偿的。
眼前霎时间又浮现出那双清冷的眸。郭浩昌听着身边小少爷言辞凿凿地断言他一定能够心想事成如愿以偿,却是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叹息道:“你还是祈祷自己接下来能顺顺利利地回家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程攸宁的心情好像真的很轻松,他晃了晃自己和男人交握的双手,“现在,先跟我回府一趟。”
“回府?早前不是试过吗?那门卫”
“谁说要走正门了。”青年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我程小少想进去,谁都拦不住。”
郭浩昌蹙着眉看了看眼前一脸嘚瑟的家伙,按他对这小少爷的了解,总觉得有些不靠谱。只是想到对方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渠城人,而且也是程府的小主人,即使心中不甚相信,但他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地任由程攸宁一脸荡漾的拉着他往山下走去。
一下山,郭浩昌便装作无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程攸宁倒也没在意,仍兴致勃勃地跟他说着渠城哪家饭馆的哪道菜最好吃。那些个菜名听上去就不便宜,郭浩昌忍不住打断他,“接下来不知道还要在城里待多久,我们的盘缠没那么多。”
“慌什么。”程攸宁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这不就回府里取银子吗?”
闻言,男人的眉头拧地更紧了,“你到底”
“哼哼哼,天机不可泄露,跟我来就行了。”
郭浩昌沉着脸同他对视半晌,最终败下阵来,没好气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要做什么名堂。”
见程攸宁如此有恃无恐,他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起来,心里想着也许这从不靠谱的小少爷是真的有办法不惊动任何人回府。
只是当跟着程攸宁来到程府所在的长街附近,眼看着对方轻车熟路地绕过大门,躲过偏门,弯弯绕绕了一圈,最后走到东南角的一处偏僻地停了下来之后。郭浩昌冷漠地望着青年弯下腰撩起墙角的爬山虎,指着墙垣上的一尺来高的狗洞满意地抬起头朝他招呼:“愣着干嘛,快跟上。”
“我就不该对你抱有期待。”不仅如此,郭浩昌甚至觉得相信程攸宁跟着他来到这里的自己也是愚蠢非常。
“嗐,这看上去是寒碜了点,但是我跟你保证,这地方除了
我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程攸宁信誓旦旦地打着包票,“这后面是我特地种的一片竹林,沿着竹林的小径走,不一会儿就能到我那院子。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我屋将我的小金库钥匙拿出来,咱们不就有钱了吗?”
“是,除了你这偌大的程府想必也没第二个人会愿意钻狗洞。”郭浩昌面无表情地夸道,“不愧是程小少爷,真是太机智太聪明了。就是不知道这狗洞是你哪次想要偷溜出府时发现的?”
“郭浩昌!”小少爷有些不高兴了,佯怒着喊了声他的名字,颇为恨铁不成钢,“大丈夫不拘小节。再说了,不从这儿进去,除非你能让你那相好出面放我们进去。”
见话题似是又要往辛泽身上引,郭浩昌顿时收敛住了情绪,看了眼青年跟前黑黝黝的狗洞,又抬头扫视了下面前布着爬山虎的粉墙,脸上闪过一丝犹疑,随即眸光一定,朝着程攸宁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少爷不愿意,“干嘛?”
“你过来。”
见男人的神色越发严肃,程攸宁明白对方是有点不耐烦了,这才磨磨蹭蹭地靠过来,“你”他刚要开口,却不想腰间一紧,随即整个人就凌空飞了起来。眼前一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就又重新回到了地面。
看着眼前一片葱郁的竹林,程攸宁瞪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跟着眼中光芒大作,整个人忽地扑到男人跟前,“哇!郭浩昌!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还会这手?”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兴奋地拍着对方结实的臂膀,“轻功诶?!你居然会轻功?好家伙,藏得这么深!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唔——”
“闭嘴。”郭浩昌径直伸手捂住了快要凑到他脸上的青年的嘴,沉着脸提醒道,“你想被人抓住送官吗?”感觉到面前的人慢慢安静下来,他才松开了手,“好了,你的院子怎么走,赶紧带路。”
程攸宁闻言指了指左边那道不明显的青石小径,“喏,沿着那条路走。”说着就转身领着郭浩昌往那处小径走去,只是走了两步他又忍不住,退到男人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疾道,“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之前就觉得你不该是寻常人,但想不到原来你还会功夫。怎么,难不成你就是说书的口中的那些江湖侠客?你那相好是不是也是有什么背景?我就说嘛,你们这么穷怎么还非要守着那个三进院子,看来是有很深的隐情呀。诶,你跟我说说呗,我保证不跟别人说。相信我,郭浩昌,你跟我说”
全然无动于衷地往前走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程攸宁絮絮不休的声音也跟着顿住,“怎么啦?”他似有所觉地抬起头顺着男人的目光往前看去,就见小径的尽头,站着一道姿仪秀逸的身影。
竹影摇曳,衬得少年的身姿愈发秀美挺拔。他缓步朝着呆愣的二人走来,矜贵俊美的面容越发清晰,直至走到距离郭浩昌与程攸宁数步时,少年才停下了步子。
形状好看的桃花眸里像是盛着潭清澈的幽涧,视线淡淡地扫过青年拽着男人袖口的手,少年对上程攸宁呆滞的目光,脸上泛起抹疏离而又礼貌的微笑,“你到底还是来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朝僵在一旁的男人身上看上一眼。
*
安乐轩主屋装饰得清贵雅致,案上香炉里燃着袅袅熏香,燎炉的银丝炭就没熄灭过。推开门牖,一股温暖的气浪扑面而来席卷了全身,程攸宁只觉身上的棉衣裹得他都有些发闷,不由扯了扯身旁的人,低声嘟囔道:“这得烧了多少炭,也不嫌热得慌。”
“抱歉,自醒来之后,这副身子就有些畏寒。还请小公子见谅。”不想走在前边的少年听见这细碎的声音忽地转头朝他歉意地笑道,倒是让在人身后抱怨被发现的程攸宁脸颊有些发烫,连忙摆摆手,“啊没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明间的宝相面圆桌旁,辛泽弯腰主动替程攸宁倒了盏茶,拉开一旁的软凳,“小公子,请坐。”
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桌边立着的辛泽,对方脸上温和有礼的笑意让程攸宁迟疑了会儿还是没入座。他挠了挠头,侧眸瞟了下身旁一声不吭的男人,忍不住道:“你,你能别这样笑吗?看着自己的脸露出这种表情怪别扭的。”
少年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跟着就听见他又说:“而且你从刚刚就无视郭浩昌,我觉得这样很不好。你知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有多担心”
“小公子。”
略带喑哑的声音忽地打断了程攸宁未说完的话,自见到少年后就陷入缄默的男人像是终于回过了神。郭浩昌冲着向他看过来的青年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眉宇间闪过丝不甘的郁色,但看着男人脸上平和的神情,程攸宁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怏怏地收回了视线,撇嘴哼了声,“不领情算了。”
只是话虽如此,拽着对方衣袖的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少年清冽的眸光有一瞬变得幽暗深沉,掩在袖中的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似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自心底漫了上来。
真碍眼。
“小公子误会了。”强压下情绪,辛泽唇角重新挽出抹笑弧,缓声解释道,“我只是想先与小公子就你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先做讨论。浩昌他不是外人,自然不会介意这点冷落。”
听出他话语中对郭浩昌的亲昵,小少爷的脸色顿时一僵,遂又想起方才自己替男人打抱不平也没被领情,心中的烦闷霎时间化作了层厚重的阴云笼罩上了整副清隽的眉眼。
“是,就我是外人。”程攸宁终于松开了一直拉着男人衣袖的手,阴沉着脸走到圆桌旁坐下。抬眸看了眼随着他入座的辛泽,眉头一皱,故意不去理会还站在门口的郭浩昌,语气生硬地开口道,“既然要说清楚,那么首先我得问问你,为什么要装失忆?”
“自然是为了自保。”少年缓声回答,“我醒来时就见令慈神情憔悴地守在床边,从她口中我大致了解到自身处境。为了不刺激那时羸弱的她,也为了不让人将我当做妖异诛杀,我只得装做失去记忆。”皙白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辛泽微垂下眼帘,目光敛在鸦睫下看不清神色,“总归,你若是无事,必然会如现在这般寻来不是吗?”
“那你现在就同我一起去跟我娘说清楚。”程攸宁冷声道。
闻言辛泽唇角的笑意更深,手中的杯盏重新被他放回桌上,发出了声轻响,“小公子,你太急躁了。”抬眼对上那双含着微愠的凤眸,少年轻叹了口气,“灵魂互换这种事,除了你我这有切身经历的人,说出去大致只会被当做是精神失常的胡言乱语。甚至说不准还会连累令慈,毕竟程府的其他两位公子似乎同你们隔阂颇深”
屋子倏然间安静下来,程攸宁忽地攥紧了手心,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身后的郭浩昌,却见对方面色冷峻,垂着眼站在原地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
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难过与无助,小少爷将视线转回面前正一脸微笑看着自己的少年,半晌,才哑声道:“那你想如何。”
“不如小公子先以客人的身份住进府里。你与令慈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若是时常接触,兴许她会慢慢觉察到什么。甚至在那之前,说不准我们就已找到换回身份的方法,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是吗?”
皆大欢喜。
程攸宁心中默念了遍,脸上立时泛起抹嘲讽,“那如果我娘没能发现,如果我们始终换不回来呢?”他问道,随即倏地站起身俯视着少年,眸中怒意翻涌,“你是不是就可以一辈子顶替我的身份,成为真正的程府少爷了?!”
“小公子。”辛泽的声音也忽地冷了下来,他不去看他发怒的模样,只淡淡地说,“不然,你还有别的法子吗?你也可以现在就去同程夫人、程老爷、甚至跟所有人说,你才是程攸宁。”少年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视线略过眼前人直直地看向站门口的男人,侧眸笑道,“可,有人会信吗?”
程攸宁的身子僵硬得厉害,满心的怒气像是顷刻间被浇灭一般。
这样的人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他很想回头问问男人,但最终却是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一旁的暖阁。随即就听见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紧跟着青年透着寒意的身影走了出来,他看也没看桌旁的辛泽,径直走到郭浩昌面前停下,神色冷凝,“你要跟我走吗?”见对方抬起头看向他,程攸宁又道,“我有钱,我们先寻个地方住下。之后,之后你与我一起想办法,等我回到程府,我”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眼前的男人没有说话,但看着他的那双黑眸里却盛满了歉意的眸光。
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也是。”俊秀的脸上血色尽退,小少爷点点头,神色再次变得嘲讽,只是这次嘲笑的对象却是自己,“你怎么可能会跟我走呢。”
他没像往常那般跟郭浩昌哭着撒泼打诨,只是留下这句仿佛自喃自语的话后便垂着眼沉默地从男人身边擦身而过,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郭浩昌没有回头去看,他像是生根一般地僵在原地,直到房间里的另一人再次开口:“舍不得你就去追啊。”
辛泽又坐回了他先前的位置,手中的瓷杯被他扔到男人脚边,啪嚓的碎裂声伴随着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在地面炸开,杯中残留的茶水溅落到男人深色的裤腿上,洇出道道水痕。
郭浩昌看着自己脚边的狼藉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弯下身,将散落的碎片一一捡拾到手中。
然而刚拾了两三枚碎片,视野里便忽然多了一抹月白色的衣角。少年重重将他正要探向瓷片的手踩在脚下,手背的重压与手心的刺痛霎时间让郭浩昌僵在原地。
“我见程攸宁十分在意你?”浅色的鞋面与底下骨节分明的深色手掌成了鲜明的对比,辛泽用脚细细地碾着,视线落在男人紧锁的眉心,想起这人先前在那程小少爷面前眉目舒展的模样,眼中的神色越发阴鸷,“…怎么,让他操过了?顶着我的壳子,他肏你肏得爽吗”
手上的疼痛远不如这冰冷的问句
来得让郭浩昌难堪,向来冷肃的面孔在这一瞬变得黯淡颓唐,他的声音低哑,透出一股绵软的卑微和讨好,“阿泽…你不要这样。我没有”
“没有哪样?这不是你擅长的吗?”外人眼中温柔宽宥的少年在面对眼前的男人时彻底换了副模样,冷淡与嫌恶几乎溢满了整张脸,辛泽听着身下人的辩解,只是继续冷嘲道,“当年我爹把你捡回来,你说你要给我家当牛做马。结果你有做到过什么吗?我爹娘被害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踹下桥时你又在哪儿?你除了会爬我的床,还会做什么?”像是想到了什么,少年的眸色愈发深暗,犹如骤然昏暗下去的凝重黑幕,几乎要把人吸进去。他看着颤抖着嘴唇似是开口的男人,忽地放缓了声音,“郭浩昌,你若是真要让我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那么,你就替我去做一件事。做到了,我就相信你,从此便允许你待在我身边。”
允许他待在他的身边。
辛泽想着,晦暗的视线沿着男人宽厚的背部滑落至末端那挺翘的臀肉上,瑰色的唇角抿了抿,忽地便觉得将郭浩昌作为个暖床的物件也不是不可以。
而听到少年的话,郭浩昌却是隐约意识到什么,浑身肌肉瞬间紧绷起来。沉默了许久,直到头顶再次传来对方不悦的催促后,他才迟疑着开了口,“阿泽你,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辛泽’这个存在彻底消失。我要你,为我亲手除掉他。”那清冽的声音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