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铭制造。”还算是行业内鼎鼎有名的企业,陆旭秋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欣慰。
“盛铭在东市吧,我记得小维倾一直想去北京发展。”袁老师自言自语,略有困顿但他并没有为此纠结,人的发展又不受地域限制,东市也好,北京也好,都是比他们这儿要大得多的城市,符合他的理想答案。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全是因为一名老师对自己得意门生的心理预期。
“当年你爸一下子就考了个全县第一,在市里也排得很靠前的!”袁建勇很骄傲地和陆旭秋提起他爸当年的成绩,胡敏不忘在旁补充,“那时候我们这地方还没有考去北京的人,你爸是第一个呢。”
两人脸上皆是浓浓的骄傲,仿佛因陆维倾的高考成绩带给他们的荣光就在昨天。
“唉,就可惜了当时估分填志愿,他填得太保守了些,t大虽然好,也比不上那几所。”袁建飞看着陆旭秋学生证,不免为陆维倾感到遗憾,不过想到儿子这么出息,做家长的应该都很满足了吧。
看着桌子上的那张老旧毕业照,心里很是感触。那时候他调到县城高中,头一回做班主任,就带出个县状元,给他后来教师生涯带来了莫大的鼓励。
“那话不能这么讲,你当初高三要不是你帮他,他也没办法顺利高考。”胡敏安慰道。
陆旭秋在旁静静地听着前辈们的怀旧,直到此时他才插话道,“高三是……什么事啊?”
“维倾没和你提过吗?就你奶奶车祸去世后的事情。”
“哦哦,是这个啊。”陆旭秋脸上一副了然,他只知道奶奶去世了,也知道忌日是哪天,但到底是怎样的事并不了解,于是装模作样地问道,“这个事情我爸很难受所以不怎么提,袁老师能跟我说说吗?”
陆旭秋诚恳的脸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孝顺懂事的大男孩,袁建勇透过他好像看见了那个让自己心疼又心酸的好学生,扶着眼镜,感慨地讲述起十多年前的事。
九零年初,这所高中成立没多久,有这样的规模已显示出市局对城乡教育的重视,可大部分来念书的同学家里并不想他们念高中,更倾向于让孩子读个中专然后去卷烟厂或者炼钢厂工作。毕竟高考很难,升学率非常低,每年考不上的人比比皆是,高中毕业出来的和中专没什么区别,还没个技工文凭,很多人念不下去就不念了。袁建勇那时候从师范刚毕业没多久,经常苦口婆心地和成绩不好的同学们讲道理。
但没想到,陆维倾会有一天跑来跟他说,我要退学。
他左手臂上挂着黑带,母亲前阵子刚刚去世,他状态很差,但学习并没有因此拉下。袁老师对陆维倾母亲的印象很深刻,她极度重视儿子的教育,要求很严格,每回来开家长会,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并用充满感激的眼光不停地对他说说谢谢袁老师辛苦袁老师。而他也谦虚地回道,都是家长坚强努力的性格继承到了陆维倾的身上。
是的,陆维倾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远远地甩开其他人。然而,高三上学期变故发生了,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夺去了陆缘的生命,也一下子夺走了陆维倾的希望。
“袁老师,我想退学。”
“为什么?”
“不想念了,也没钱。”
“钱的事情我上次不是在班上说了吗,考上重点大
学都可以申请国家奖学金,你们不要为这个发愁,而且维倾啊,我知道你因为母亲去世很难受,但她生前反复拜托我要盯紧你的成绩,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十年寒窗只为一刻,不能功亏一篑啊!”
老师语重心长,说得全是道理,可陆维倾日益消瘦的脸依旧保持沉默,似乎早已笃定心思。
这次谈完话后,他连续几日没来学校。袁建勇在班上自然不放心,思来想去,或许问题出在他继父王庆身上,于是决定亲自做趟家访,了解情况。
继父?听到这个词,陆旭秋眉毛上挑,怎么还有个继父?而表情不动声色,专注听着。
那天下课,袁建勇就背着包和上周考完的试卷走了六公里到了他们家,陆维倾的继父王庆自结婚后就同陆家母子一起住在了东乡镇,跟大多数的乡镇自建宅一样,红砖白墙土黄色的斜顶,再没别的装饰。然而当他走进屋子,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原来,陆缘死后,王庆作为陆维倾的监护人,不仅没有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还拿了妻子的财产一分钱都不吐出来,两人吵了好多次,王庆吵不过伸手动手揍他,结果被陆维倾毫不留情地还了回去。
看到身高和自己不相上下眼神阴寒的青年,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任他欺负,王庆心里愤恨,极其厌恶这个白吃白喝的野种,于是趁他上学时把能搬走的电器家具全搬走,搬不走的悉数砸烂。
“那个王庆有病吧!”陆旭秋忍不住插话,他甚至忘了前不久他也在骂陆维倾脑子有病爱砸东西。
“怎么说呢?王庆这人,也是可惜。”袁建勇叹了口气,王庆最初在镇子里也是老实踏实的小伙子,结果体制改革被迫下岗了,想着娶个老婆先成家再立业吧,但夫妻关系并不和睦,陆缘是未婚产子,邻里左右流言蜚语多,一些不太中听的话听多了,王庆看老婆只剩下嫌恶。后来跟着以前的工友去城里做项目,一不小心腿伤了体力活也做不成了,就慢慢酗酒,自己混得不如意,又娶了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面子里子都不舒服,一喝醉就只知道拿老婆孩子出气。原来陆缘在的时候有些矛盾尚能调和,结果去世之后,继父子二人常常闹得不可开交,葬礼上更是大打出手,整个镇子都传开了。
陆旭秋十分吃惊,问道,“家暴这事警察不管的吗?”
袁建勇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轻笑了一声,“你们现在小朋友过得幸福咯。我们那年代啊哪管家暴啊,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老子打儿子才不是什么稀奇事,别说继子了,亲儿子揍起来很多家长都不会手软。警察哪有这闲工夫管这档子事,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这种麻烦的继父子关系。再说,陆维倾这孩子喜欢逞强,有时候上课,我看着他脸上带着伤,他就非说是自己摔的,怎么也不肯承认。”
“……”
确实是男人的性格,陆旭秋缄默,心里五味杂陈,想起那段禁锢男人的日子,他用了很多长短粗细不同的鞭子教训他,发现陆维倾对疼痛的耐受度远超常人,皮开肉绽都不肯求饶,只有面对情欲时才那么敏感容易妥协。
袁建勇谈到家访,实在是印象深刻。陆维倾从卧室里听到他敲门,略有吃惊,但尊敬地令他进门,静静地把一个吃碗的瓷缸洗干净,然后倒了杯水给他喝。
他把唯一仅剩的一把椅子让给袁建勇坐,自己则盘腿坐在在铺了草甸的地上,前面是一块摇摇晃晃的小饭桌,上面摊着书本试卷,
而桌子后方的空地上垫了几层旧报纸,上面摆着一个桃木小箱子,罩着块布。陆维倾指着那小箱宝贝说,“这是我妈的遗物,我不能让他把这个也弄坏了。”
这就是他没来上课的原因。
袁建勇长叹一声,仿佛昨日种种历历在目,那个神情充满倔强的孩子就在他眼前。“我问他,那你吃饭了吗?他就摇头,说怕出去买的时候王庆回家砸东西。”
在不忍心的情绪下,袁建勇决定替他保管那箱遗物直到他高考结束,陆维倾本想固执地拒绝,但袁建勇指了指那饭桌上的书本,真切地告诉他,守在这里一辈子都逃不出困境,只有靠自己越走越远,才能告别命运的不公。
说到这儿,下课铃忽然响了,袁建勇从回忆里出来,看了看表,才发觉自己说的太多了,该去上课了。
县高的老师很少,年轻人来了这儿很多吃不得苦头,呆个两三年就走了,来来回回还是胡梅他们这些老人留在这儿。好在大部分的孩子都有出息没让他失望,就像陆维倾,自那之后拼命学习没有一丝懈怠,才能一举夺魁,去往他心心念念的北京念书。
陆旭秋望着这位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老师,内心油然而生出浓厚的憧憬。这个故事给他很大的冲击,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
而袁建勇正对着在办公室门偷看的学生们,威严却浅笑地吼道,“他爸爸是我学生,t大的,他是b大的,厉害吧,你们这些臭崽子还不滚回去看书做题!”
临走前,陆旭秋尊敬地和袁老师握手告别,珍重地道了声谢谢,他相信多年前当路维倾高考后拿到那个桃木箱子时一定是感激涕零的。因为
这个桃木箱子至今仍在他的家里,放着一本他和母亲的相册,陆旭秋偷翻了很多次,才意识到陆维倾最珍视的情感就是亲情,他得不到,但他很羡慕。
最后,他要了那栋故事里旧屋的地址。趁着天色未暗,一步步朝着那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