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细作是什么滋味?”
杨笃并未被他的问法激怒,平静地答道:
“……臣有时分不清是非黑白,还好晓得心中爱谁。”
他的剖白如此平淡,方琼却愣住了。
……原来已经三年。
后来流言在京中纷纷扬扬,说工部杨侍郎确然攀上了失势的琼华王,甚至有人见二人一同微服在玉兰楼用膳,举止如同处惯了的夫妇,并不避讳旁人的眼光。
到了什么程度?
琼华王生轻凰郡主时伤了身子,为了避免怀孕的风险,一直不同阳身男儿行房。但那杨侍郎是可亲自打点王爷贴身用的药物,平日里帮他抚慰纾解私密处的。
此言不虚。
杨笃甚至清楚方琼产道里伤痕的位置。虽然日子久了,伤痕已淡了不少,杨笃仍对这份痛苦怀有无限的怜悯,有时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痛苦。
方琼很少呻吟,高潮时常常皱紧眉头,难免泄身,面上又变得一片空白。
……究竟是否快乐?
这问题,杨笃只顾关心方琼,忘了问问自己。
——大约杨笃是快乐的。
三年过后方琼所有的准备都已齐全,唯独在锋芒将露时顾虑着孩子们的安危,往后一步踏错即是万丈深渊,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几个孩子陪他送命。
那几日破天荒地允了轻凰同他一起睡觉,方轻凰睡在父亲的怀里,心如鹿撞。
“我恐怕要送你和哥哥出去住一阵子。”方琼拍着女儿的后背说,“你害不害怕?”
“不怕。”方轻凰怯生生地回答,“我妨碍父王了吗?”
“没有,是我要做些危险的事,若出了意外,唯恐牵连到你。如有那一日,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方轻凰“呼”地撑起小小的身躯,所见到的却是父王异常冷静的面容:
“……我不要父王死!”
“……想多了,父王不会死。”
方琼少见地哄起她来,方轻凰的眼泪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那我要陪着父王。”
“傻孩子,你能为父王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活着,否则父王做这一切将毫无意义。”
方轻凰听不明白高深的道理,本能却令她贪恋父亲的身体,她依恋此地无法离开,不像方南,小小年纪已长成自立于泥土的灵魂。
方琼单独叫方南进来,尽管担忧自己过分无情严厉,还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你年纪还小,也许不能全听懂我的话,又也许这对你并不公平,但我想你一生将保护弟弟和妹妹作为唯一的使命。如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不幸成了你我父子二人最后一次对话,那么这就是我留给你的责任,记住了吗?”
方南点点头。
又将孩子们托付给宁朔。
“……我知道你想留在我的身边。”方琼伤感地说,“但我想你留在这一支血脉的身边,这比我个人更加重要。”
宁朔痛苦不已:
“……可是殿下,你干嘛吓唬孩子,他们会当真的。”
“现在当真,好过未来将自己的生命当作理所当然。……对不起,阿朔,我或许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过去几年中我退缩了太多次,太多……乃至于一分一秒也等不及。或许你能原谅我变
得这么顽固……”
“殿下的命令就是臣的责任。”宁朔泣道,“臣衷心为殿下祈祷……”
他晓得他会的。
那天方琼连同小女将军在内,送走了宁朔和四个孩子。令晗不愿走也不能走,她若多日不现身,将引起昀的疑心。
方琼把腰间的折扇放在方轻凰的怀里:玉兰扇面,象牙扇骨,罕见名贵的青碧宝石坠子。
“……这是你爹爹从前送我的东西,我一直带着。”他说,“你若思念我,就看看它吧。”
方轻凰怀里揣着扇子,哭个不停。
一日出京,七日入海,半月去到四季温暖的海岛。
天高皇帝远,隐士不露名。
他们走了以后,王府里空落落地一片,复归了许多年来没有的宁静。
风吹荷塘,明月高悬,目下的娴雅使人产生和平的错觉。
晚来风寒,杨笃带着一件外袍,披在方琼的肩膀上。另有一人从他身后小路走来,一袭旧袍,是卢绍铖。
“殿下。”
他礼道。
“……三公子不必多礼……咳。宰相大人身体如何?”
“不好。”卢绍铖干脆地说,“他托我给王爷带话,说‘风烛残年,只想清净,想必殿下亦想清净’。”
方琼眯起眼睛。
“现在这王府很是清净。”他说,“天下之不清净,唯有两处。恐怕不包括卢府。”
卢绍铖莞尔:“家父说话一向如此,还请王爷莫怪。”
“宰相大人老成持重,在朝五十年,于国家有大功;我是小辈,只有敬佩的份。”方琼道,“他老人家不愿子孙互相残杀的心情,我能体会。不过,若站在这里的是宰相大人,恐怕比我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是暗示我吗?”卢绍铖笑道。
方琼微笑:
“未来的卢家主既是三公子,那么最终的结局,当然是三公子说了算。”
“……不敢当。”卢绍铖眉目一凛,“……王爷,你若再心软,二哥恐怕要气活了。自古帝王家事,余地何来?”
“他若真活了,我再心软。”方琼回答。
是夜,一封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往宫中,书在一条淡紫色的旧衣带上,正落于太后的榻上:
“陛下身世的秘密,已有数人知晓。”
缠绵病榻多日的太后,猛地睁开虚弱的双眼。
另一方,两年多来北境僵持不下的战线,终于打到双方都人困马乏。
国库空虚,朝廷提出议和。三王子苏胡尔缇代表伊里苏允准,但要求议和的使者必须是他的同族血脉——琼华王,否则决然不谈,战到双方鲜血流尽为止。
昀听到这番话,紧紧攥起拳头。
此时一名宫女满头大汗,从后宫急急忙忙跑来:
“禀告陛下,皇后娘娘……娘娘要生了!”
昀冷笑一声:
“那便生吧,叫朕又有何用?”
宫女错愕当场,仿佛从未见过这般冷酷无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