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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娜娜怎么能和你相比(2 / 2)

了,可那样一来,又显得不够成功,想想也只得暂且搁置下来,老师是个量大的

人,必不在乎迟了那几天。

第一笔买卖算是圆满了,这第二笔又开始遥遥无期的等待。但这会儿柳树已

经坦然,老师的话没白听,创业,不是石子投湖这么简单,一扔就起了波澜,艰

难是必经之路,没有捷径可走,关键是看熬不熬得住。柳树想着再等些日子看看,

还是不行,就出去走走,学他爸爸那样拉活儿。

时间就是这么执拗,想让它慢点走,它偏蹦得比兔子都快,眨眼间日历被翻

到端午前夕,柳树在家里等活儿,闲得淡出鸟来,睡了整整一天,骨头都睡松散

了。到了傍晚,停电了,风扇不能转,热得像被塞进火膛子,赶着天上又沥沥下

起小雨,以为能带来一丝凉快,不料外面的雨越下,屋里就越憋闷。柳树也跟着

闷一肚子气,足可闷熟满满一锅米饭,他爬起来生炉子,拨弄几下米,就倒进烧

开的热水中,连灶王爷都要笑他了,当了这么多年灶头神仙,还没见过先烧水后

下米的。煤气炉子发出哧哧声响,没能打扰柳树寻思,青幽幽火苗在眼膛里跳跃,

也照不到他心底下最边上的那个角落。

柳树定定望着炉子发呆,没发现母亲已经回来了,直到她出了声才回过头来,

看见她站在门口拍打身上的雨水。母亲的身子丰满,拍的时候上下都跟着颤动,

枝头上熟透的果实,也没她现在的样子好看。尤其是卷起一半的裤腿下,怯生生

露出两截小腿,圆乎乎白嫩嫩似春笋一般,凉鞋没裹住的十根脚趾,粉头粉脑探

将出来,仿佛剥了壳的龙眼荔枝,粒粒水灵饱满,惹得人来垂涎。田杏儿见儿子

痴痴瞧着自己,心想这孩子,今儿是怎么啦,也学他爸爸呆头呆脑起来,便过来

揭开锅盖,饭煮熟了。田杏儿把半道买的熟牛肉切切,放到锅里翻炒翻炒,再从

冰箱里端出中午吃剩的那半碗五花肉炒香芹,也热了热,就算是她娘儿俩今晚的

菜了。

柳树给母亲倒一杯小酒,自己也倒一杯,与她饮起来。田杏儿做闺女时从不

饮酒,嫁人后才随当家的饮一些,慢慢的养成习惯。只是她量浅,喝不多少,小

半杯就灌出红来,和那戏里唱的一样,贵妃醉酒,半梦之间,倘若是上台,便要

被人叫好了。柳树又要痴了,但母亲在前,不敢做得明显,遮遮掩掩时不时把眼

光转向侧旁,心里倒是没有禁锢,什么蓝天白云,夕阳落日,全加在一起,也没

他母亲脸上的那抹粉红好看。就在心猿意马之时,大门外有人喊起一嗓子,把柳

树惊得一跳。只听那人喊道:「大树,大树在家吗?」柳树认得这声音,恼他搅

了自己的好梦,不应声。田杏儿暗暗埋怨儿子不懂礼貌,放下碗筷去应门,开门

一看,便笑道:「是阳子啊,有事儿吗?」

敢情外面来的,是村长的儿子程阳,虽说他爸爸对田杏儿做出过下流的事,

但那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所以田杏儿并不恼他。柳树就不一样了,不但恼,

还烦他,因为他爸爸,更因为他这个人。原来这程阳,和他爸爸一个样,也不是

什么善类,倚仗他爸爸鼠粪大小的那点权力,常欺在别人脖领上撒野,吃饭抽烟

都不花钱,还拉起一帮子闲人结成团伙,成天打遍街,骂遍巷,开赌场,玩女人,

要不是县里做官的亲戚罩着,早进号子蹲多少回了,村里也给他起个浑名叫做赛

皇程,意思是比他爸爸都厉害。程阳见是田杏儿开门,便问:

「杏儿婶,大树在家吗?我找他有点事儿。」

「在呢,他这会儿正洗澡,要不你进来等吧。」

「不了,回头转告一声,让他去皇粮庄头,今晚我做东,请哥儿几个筛筛酒。」

程阳开上新买的微面,一溜烟没了影子。田杏儿回到屋里,把程阳的原话跟

儿子说一遍。柳树想,这小子无来由的请我喝酒,必没好事,不去。两人虽是发

小,但柳树从来都不曾买过程阳的帐。那就怪了,程阳非但不恼,还三番五次相

邀,让柳树摸不透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田杏儿见儿子无动于衷,劝他说,不

能得罪了小人,再说那晚是他爸爸干的,不关他的事,去一次又咋了

。听母亲这

样说,柳树免不了又要生气,可回过头一想,也觉得对,去看看又能咋的,还吃

了我不成?就去看看,看他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会儿雨停了,柳树故意不骑车,慢慢悠悠步行,十来分钟的路程让他走了

半个多小时,到皇粮庄头一看,在场的人不少,都认识,无非是些程阳的狐朋狗

友。不过,有一人也在其中,让柳树大感意外,她怎么会在这里?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初秋的日头有

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两边的玉米苗黄绿相间、参

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树没剩几棵,

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延。我愣了好一会儿,

才猛然发力。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

时间的矩阵。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

败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腿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挥汗如雨。气

喘如牛。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渠旁坐下。

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现的卫生纸就

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早上七点多王伟超就打来

电话,约我上城里玩。我说有事。他说有鸡巴事。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他笑

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我说下次吧,就挂了电话。我真的有事。我把

手伸进裤兜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

镜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没进院子就听

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看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她

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饭间三个女人谈

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电视里播着本地新闻,同样

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突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

「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我抬头瞄了一眼。一个身着天蓝

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建筑物指指点点。这栋

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这个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

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小

舅妈吐吐舌头,偷偷踢了我一脚。母亲笑了笑,说:「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

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吧?」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x夫妇

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百姓罢了。」

正是这样。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奇的当下——有一种普遍的娱乐,人

们喜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

掉了的话。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生活在电影中一样。但那天,我却有

些心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

烈日当头。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俩小孩在打弹球。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没

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她端着米饭,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这小孩就

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

婶。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100块。蒋婶个子不高,挺

丰满,性子火,嗓门大。有时隔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里的吼声。那天她穿了

条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

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

「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

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这时家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一时花枝招展。蒋婶就夸

母亲跟个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声连连。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无论她

们去哪儿,我逃开都来不及呢。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

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

东西,想把它拿出来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再睁

眼已将近四点。

我愣了半晌,洗把脸,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歌。骑车

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不过这次他妈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

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

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

林来了。」我说来了。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老太

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影儿都没

见着。」我说:「哦。」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

视剧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

天蔽日,「那我走了。」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

这儿脱不开身,宏峰,给你哥拿水果!」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

奔去。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

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

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

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爷

说着叹了口气。这事母亲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总之,陆

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当然这类事

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她骑着小踏板,从遮阳帽到纱巾,把

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过来。她问我干

啥去。我说回家。她说这么急啊。我说哦。她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神

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张凤棠嗯

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反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

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

「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

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

「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鼻涕

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评剧世家的孩子难免

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

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林

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

「坐啊。」她说。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我姨夫呢?」

「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像朵

陡然盛开的花。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张凤棠却又继续:

「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肉色短丝袜闪着模糊的

光。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呢。」我腾地起身,却

忍不住咧了咧嘴。张凤棠笑着问:「咋了?」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

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

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我百般推辞,她就拉长了脸。真是没有办法。

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张凤棠问她的手艺

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我抬头

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门帘撩起。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陆永平说:「管逑多。」张

凤棠扫了我

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

「小林来了啊,啥事儿?」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

来了呢。」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无惊

讶,甚至眼皮都跳了起来。

关于表姐,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

你妈知道不?」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

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张凤棠又笑起来,

脸都红彤彤的。陆永平也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张凤

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

我哪来的功夫吃饭?」「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陆永平不搭茬,

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问陆永平胳膊咋回事。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

摇了摇头。她就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

「你姨夫多厉害,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

嘴,又深呼了口气:「坐下,我给你盛粥去。」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我

感到手软绵绵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点握不紧。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

平问我怎么了。我埋头喝粥,没吭声。他说:「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

跑跑。亲戚孩子这么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你。」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抬

头又瞥了眼日光灯,它确实有些耀眼了。

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

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可能是收拾碗筷时,

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

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

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

道是哪儿痒痒了。」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陆永平点上一支

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

只是懒得说。」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

或许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陆永平说:

「急个屁,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张凤棠像挺机关枪:

「你鸡巴嘴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完

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说骑有车。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

子似的,多积极。」陆永平没吭声。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

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陆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魏xx,给鸡巴塞

你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一阵噼里啪啦、

鬼哭狼嚎。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蹬上车的一刹那,张凤棠似乎还在呜咽:「你

找其他女人老娘管过你没?」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

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

没抬。

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带,

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今我

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却

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十四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

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

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

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

烈。

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

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

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

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轰然大笑。

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后的

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

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

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

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

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

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

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

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

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

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

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

——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

试试?」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

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羞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

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

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

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

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

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

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

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么架?

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

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

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

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的睫

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我垂

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

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

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

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

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

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

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

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

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

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

合适的了。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

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

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

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

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

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

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

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

以后。」说着两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

你说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

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

两人又是吃吃地笑。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

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

「……我品味,我看你姐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注意吧?」「说啥呢,

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

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

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

「听说乔晓军也给人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

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早传开了都。」母

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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