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干嘛,光秃秃的。”
“就是想去看看,有人说它跟大海一样壮观。”
“也许吧,我也没去过,我们可以一起去探险。”
孟萦笑了,他喜欢听谢延秋说“我们”。
之后的几天,他们变着花样做鱼吃,清蒸,烧烤,煨汤,虽然佐料很少,但胜在新鲜,两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一日晚间,谢延秋从背包里掏出瓶啤酒,欣喜道:“都快把它忘了,今天拿出来消耗掉。”他问孟萦喝不喝,后者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我要是醉了就维持不住人形了。”
“真的假的?”谢延秋突然来了兴趣,“说起来还没看过你的原形呢,你变一个我看看。”
“哪有这样要求的。”孟萦不肯。
“变一个吧,要不然我就把你灌醉。”
“真是欺负人。”孟萦一百个不愿意,却更怕被灌酒,于是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噗的一声脑袋上多出两个毛茸茸的尖耳:“喏,就这样啦……”
谢延秋情不自禁去摸,手指在耳廓打转,耳朵温暖又柔软,好玩极了,怂恿道:“再变个尾巴出来吧。”
“你太过分了,我又不是你的玩物。”孟萦把尖耳变没,气哼哼地钻进毯子,背对着不理他。
谢延秋拎着酒瓶靠在门框上,举瓶对月,本想学一学过去的文人墨客发表一通感慨,然而想了半天却词汇匮乏不知说什么,最后咕嘟咕嘟几口灌下肚,摇摇晃晃回到庙中躺下。
身边的人已经睡熟,他刻意从后面搂住,嗅着香气,在脖颈轻吻。
他没醉,但他多希望自己醉了,这样就能在分不清人和妖的世界里沉沦。
***
谢延秋被晨光亮醒,怀中空无一人。
他想起来,孟萦已经不在了,跳进炼妖炉,化作一枚火红妖丹,救回他的命。
他的胸口是热的,但心是凉的,凉
到这世间万物在他指下都失了温度。
衣柜里,为数不多的衣服被整理好,装进背包,屋中所有能拿的东西也都尽数塞进去。
他又去了拾仙岛。
重新恢复秩序的浮云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巨大的炼妖炉里一刻不停地燃烧着,炫丽的火焰时不时从炉顶飘溢,那是美丽的死亡之光。
他木然地看着边上的人和即将赴死的倒霉妖精,说了声滚。
屋中所有人都走光了。
他走上台阶,打开炉顶,烈焰扑面而来,手臂伸进浓烈的橘色焰火中,温暖舒适。他是捉妖师,是人,三昧真火伤不到,然而他至今却不敢去想孟萦纵身跃下的刹那会是怎样的锥心蚀骨,也许他该拿桶汽油倒在身上,点燃了,亲自体验一番皮焦肉烂的滋味。
想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他哪有这样的勇气呢。他都不敢正视内心,只能用酒精充当借口来获得片刻欢愉。懦弱胆小的人从来不是爱哭的孟萦,而是他自己。
背包里的东西被一一拿出,逐样丢进火中,沾了妖气的衣服用品很快就被烈焰吞噬殆尽,升起丝丝黑烟。
手中只剩最后一个相框,他有些舍不得,忽然想到这可能是孟萦唯一一张照片,烧了,世上便再无存在的痕迹。
身后,陆续有人来了。
闻溪跑过来,仰头急道:“你这是干什么,快下来。”
“怕什么,就是掉进去我也死不了。”他不动。
“有什么事下来说。”闻溪道,“你醒来后不辞而别,我们和师尊都很担心。”
程小江推开闻溪:“你光说不动啊,没见师兄腿站麻了吗?”跳上台阶,扶住谢延秋,轻声道,“我知你心中难过,可现在身体刚恢复,切忌情绪波动,要不然……他的努力就白费了。”
谢延秋深吸一口气,怀里抱着相框,一步步走下来。
闻溪道:“你面子真大,还得让新任掌门亲自扶着才肯下来。”
“什么?”
程小江有些不好意思:“师尊昨天才宣布的,他老人家不再管事了。”
谢延秋看着闻溪:“我以为会是……”
“我不行,也没兴趣。”闻溪直摆手,“这些年一直是小江帮父亲处理事务,由他接任最合适。”
“恭喜。”谢延秋对程小江说,“以后再见面就得叫掌门了。”
“我可不敢当,别人这么叫我也就罢了,你是我师兄,要是也这么叫,我会折寿的。”
“你要还念我这个师兄,就把工资上调些,现在物价飞涨,我的存款只剩三位数了。”
气氛终于活跃起来。走出炼丹室,谢延秋问:“章玉泽呢?”
闻溪气道:“还关在地牢,父亲说看在我妈的面上饶他一命。”
谢延秋才想起来,章玉泽是闻溪姨妈的私生子,从小寄养在浮云阁。他忽然想抽自己一巴掌,这次的事说到底不过是外甥跟姨夫的恩怨,人家一家子的事他跟着掺乎啥。
程小江道:“去见见师尊吧,他一直挂念你,是他亲自守着你度过最危险的时候。”
他点头,说:“我想歇一段时间。”
“你什么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在外面散心,工资照发。”程小江说。
闻溪道:“浮云阁永远是你家。”
分别后,谢延秋顺着海岸走,来到沈虹家。开门的是她两个儿子,他们的状态不错,没有像上次那样跑走,小寒扬起笑容,小霜问他是不是来找母亲。
他说是,忽然觉得有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反而最快乐。
沈虹从楼上下来,问:“你身体好些了?”
他拍拍胸脯:“完好如初。”
沈虹看到他手里的相框:“这是他?”
“照得不好,其实没这么严肃的。”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泪水就这样流下来,淹没所有的话。
沈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
良久,他才道:“我应该和他一起走的。”
“你要走了,我们就死了,浮云阁会死很多人。”沈虹说,“那日,章玉泽鬼鬼祟祟从掌门办公室出来,被我撞见,问他为什么擅闯,他起手便攻,我这才发现他竟盗取了碧愁剑。我顾及他的身份不敢下死手,没想到却给他钻了空子打晕过去,要是你不赶来,恐怕我和你师尊都要被他捅个对穿。”
他哭了一通,压抑的情绪得到宣泄,心情渐渐缓和:“他早就计划好了,假意帮我,用我们去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他再趁机盗宝,真是罪该万死。”
“你去看过师尊了吗,他年纪大了,伤得比我重。”
他说没有。
“我知道你怨他,但孟萦是自愿的,他只是尊重他的选择救了你。而且……”沈虹叹息着,不再说话。
自愿的,这三个字深深刺痛了他,像是一把尖刀不停地在剜他的心。他宁愿孟萦是被逼死的,至少这样还能有个人去恨,用复仇去平息一切。他说:“道理我都懂,我会去看师尊
,我也不怨他,所有事,都不怨。”
离岛前,他拜别闻钺。
闻钺头发全白了,再也不是那个目光敏锐精神矍铄的一派掌门,更像是村子里迟暮的老者,发出朽木的气息。
闻钺道:“你要离开浮云阁吗?”
“不,只是休息一段时间。”
“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你会痛恨这里。”
他摇头:“正因为失去了,我才明白一个人的生死对周围之人的意义有多大。我还有师兄弟,还有朋友,还有……您。”
“我以为你会恨我。”
“您始终都是我的师尊。”
闻钺指着相框:“不像他。”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忽而眉开眼笑忽而又噘嘴生气的人:“确实不像。他总说别人欺负他,希望下辈子他能欺负别人。”
闻钺点头:“会的。”
***
一个月后,晚霞布满蔚紫天空,谢延秋独自坐在嘉年华的摩天轮上向下望,整个城市灯火辉煌。
阿萦你看,我说的没错,它真的很美。
他面对玻璃窗,从倒影中恍惚看见那个曾经被他遗忘又挚爱的人还站在身旁。
他一直在想是什么时候爱上孟萦的,记忆回溯,竟找不到那个点。
从摩天轮上下来,一对情侣从他面前牵手而过。他突然又想明白了,也许早在很多年前,在那些缺失的时间里,他们就已经成为彼此灵魂中的羁绊,纵使忘记,也能在人群中重新找回。
夜空中,烟花绽放,他迎着风,嗅着野花香气,轻声说:“我爱你。”